何莫修強笑道:“她可還沒名字呢。”

歐陽毫不猶豫地說:“她叫思風,狂風大作的風。”話剛說完,孩子開始哭起來。一旁的全福解釋:“這是要尿了。”

歐陽這個爸爸笨手笨腳地解著尿布,走到院子的角落,突然他轉過臉,一種如墜雲裏霧裏的表情:“怎麽……怎麽是個男孩?”趙老大清了清嗓子:“歐陽同誌,我得說,思楓同誌她已經……去世了,在去求援的路上。”

郵差哽咽地補充:“饑荒、戰亂,孩子出生不久就……”他搖了搖頭,“她媽媽也在產期中受了重傷,她是強撐著來到沽寧,並且不讓我們告訴你。她說你傷得更重,而你是靠希望活著的。這孩子是撿來的,從一個被鬼子屠盡的村子,他爸媽都死了,思楓同誌說你知道有個孩子。”

趙老大眼含熱淚:“你的妻子很愛你……不,這根本不需要我來告訴你。她最後一句話是說我們全家都活在你身上了,所以你……”

歐陽平靜地接著說:“要保重。”

郵差僵硬地點了點頭:“兩人都葬在我們離開的必經之路上,回頭可以去看她們,小樹林,很幽靜……”

“沒關係的,我見過她們了。兩個都見過。”歐陽的神情像在夢遊,尤其讓人擔心:“我希望老四堅強地活下去,你們希望我堅強地活下去,又不知道誰希望你們堅強地活下去,就是這樣,我們都會盡力。”趙老大苦笑:“這種話……”他伸出手,“把孩子給我……”

歐陽閃開了:“不,這是我的孩子,我妻子和我的孩子。”他笑得像哭,“兒子還是女兒不重要,其實我一開始想的是個兒子。對不對,小何?”何莫修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對。”

歐陽微笑著說:“他叫思風。思楓的思,四道風的風……”他幹張著嘴,說不下去,每個人都能聽見他大聲地呼吸。歐陽終於喘了口氣:“對不起,小何,幫我抱著。我得……我得……”他把孩子交到何莫修手上,慌亂地看了看所有人,做了個手勢,慌亂地衝進屋裏。

幾個國民黨兵昏昏欲睡,在街頭巡邏,他們正在重建沽寧的秩序。早被繳械的日軍擁在被國民黨兵看管的原日軍駐地。伊達站在其中,胡子拉碴軍裝破爛,他是人群中最敗落的一個。外邊的牆上已經刷上了防共標語。

224、告白

歐陽僵硬地躺在**,唐真進來,輕輕喚道:“軍師。大家都睡了,明天要遠行。”歐陽疲倦地說:“我也會睡,出去吧,請。”唐真突然叫道:“歐陽。”

歐陽因這個稱呼而愣了一下,唐真從來不這麽叫他,而且那語氣喚起他某個記憶,思楓叫他總是這種語氣,帶點親昵和慵懶。

唐真輕聲道:“我不會叫你做老師的,老師不會教他的學生打仗。”

“對。”“你妻子總這麽叫你。”“是。”

唐真握住他一隻紮滿繃帶的手輕撫:“我愛你,從鬼子沒來的時候,直到現在。”歐陽無力地說:“不要這樣。”“生裏死裏,跟了你這麽多年,你們明天就走了,可我不跟你們走。本來是想跟著的。可你為一座城市打了這麽些年,本來覺得沒打緊的,可後來你就離不開它了。”歐陽喃喃道:“我有同感。”

唐真在他身邊躺下,將他的一隻手拉到自己頭上,輕撫著自己的頭發。歐陽閉上了眼,這一切讓他覺得如此熟悉,如同夢境。他突然喚道:“思楓。”

唐真望著他:“我叫唐真。”

歐陽開始慟哭,唐真憐惜地輕撫著他。“好好哭吧,天就快亮啦,我可憐的歐陽。”歐陽抱緊了她痛哭。

清晨,歐陽醒來時,唐真已不在了。他是被院子裏的嘈雜聲給吵醒的。

院裏站了幾個陌生人,一看就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一臉的詫異和難堪。院子裏何莫修正在奔竄閃避,雖然並沒人追他。趙老大在一旁解釋:“他們是……”

何莫修又摔東西:“老子才不跟他們走呢!話說在這裏,就算你們把老子綁了,老子也會逃!”趙老大苦笑,歐陽輕聲道:“小何……”

何莫修哭了起來:“我離不開你們呀,你們一腳就把我踢啦……”

歐陽走過去輕撫著他:“小何,你的心靈比我們豐富得多,你不是需要我來解釋的人。”

何莫修哭道:“我知道,你們為了現在使勁,我得為了將來使勁。”他悲痛地補充,“我不會逃的。”

歐陽露出一絲苦澀的笑紋,“你答應我女兒、答應我兒子的禮物是什麽?把你的學識教給他。”

陌生人中的一個走過來:“得趕緊了。根據地很遠,路上也不太平。”歐陽拍拍何莫修。何莫修起身和陌生人走上出門的路,他沒再回頭。歐陽囑咐:“好好照顧他。”

陌生人回頭保證:“我們會照顧他,用我們的生命。”何莫修像被針刺一樣叫了起來:“用什麽都好!不要用你們的生命!”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然後歐陽看著他和那幾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消失在院門外了,他轉身,疲憊地看看趙老大:“我們也該走了。”趙老大看著他:“唐真和八斤都會留下,沽寧總得有我們的同誌。”

歐陽稍頓了一下:“很好。”“六品也不走,他要回家。”“竇村?”歐陽隨即釋然,“是的,他在認識我們之前就有了家。”

225、再見了,同誌

郊外有開不敗的野花,花叢中點綴的墳墓。歐陽拍了拍六品寬厚的肩膀,“我們暫時不會回來了,來沽寧時幫我們掃掃墓,老四小昕,龍烏鴉……我不想去數了,所有人。”

六品突然道:“龍烏鴉又沒死,他出去野去啦。”歐陽苦笑:“是的,我同意。他就是那麽個不甘寂寞的家夥。”他回身,唐真抱著他的兒子,歐陽接過來,唐真幫他把孩子縛在胸前,歐陽輕聲說:“謝謝。”這聲謝謝不光為眼前,還為了有人陪他挨過人生中最難挨的一夜。

唐真看他一眼,眼光旁若無人毫不忌諱:“你說暫時不回來,暫時是多久?”

歐陽有點撓頭,八斤有點寥落地看著腳下的地皮,趙老大和郵差忽然對天空很有興趣。歐陽過了半晌方道:“很久。”

唐真直截了當:“十年算很久嗎?我現在二十七,我等十年。”歐陽嚇了一跳:“興許三兩年我就回來。可你別等著。”

唐真眼裏掠過一絲勝利的神情:“我是唐真,不是別人。我不會等人太久,我會找過去。”

歐陽有些狼狽:“這就出發吧。六品你保重。”他看八斤而不敢看唐真,“還有你們……”他的聲音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龍媽媽拄著拐棍趕了過來,當到目瞪口呆的六品身邊時,拐棍就往六品身上招呼:“六品,他死了你不告訴我……”她老淚縱橫,六品瞧得心痛,“文章沒事呀!他走了,當很大的官……”

龍媽媽流淚道:“我是他媽!你們這幫做兒子的,以為連死都瞞得過自己媽嗎?你還偷溜,一溜就是三五年……”

六品這回乖乖地挨著:“我是回竇村,我答應文章照顧您的,我們村房子都燒光了,我總得蓋好房再來接您吧?”

“你們不知道當媽的?兒子在哪哪就是個家!”六品跪了下來,龍媽媽又打了兩下也就不打了。歐陽他們在旁邊看著,他們無法插手,也無需對一對抱在一起的母子插手。

歐陽、趙老大、郵差和海螃蟹幾個在路上走著,歐陽下意識地哄弄著懷裏的孩子,又回頭看看和他們分開的朋友們,唐真和八斤在回沽寧城,六品和龍媽媽往另一個方向。

歐陽突然道:“看見有人幸福還是好的。”趙老大點頭:“嗯哪。”歐陽疑惑了一會:“我應該在什麽時候給思風把尿?”

趙老大笑了:“看見你這樣的人決定做個好爸爸,是很幸福的。”

此時在沽寧一處極其破敗的院子,就是小乞丐和羅非雨住的那處,院裏支了幾塊磚,羅非雨正忙活著:“老爺子,該吃飯了。”

從屋裏出來的是高三寶,破衣爛衫,但很適意。看來這兩人已經建立了一種伯牙和鍾子期的關係。吃完飯,羅非雨拿起了二胡。這時院裏起了點風,卷起幾片落葉,一點灰塵,在院裏旋啊旋的,一刻不得安分。高三寶很有興致地指著那風:“四道風。”羅非雨笑著開始拉他的二胡,胡琴聲繚繞於沽寧的巷陌縱橫。

已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