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回來做什麽?”淨房主管梁姑姑靠著門,盯著角落那坨頹廢的背影,難以置信。

“……”衛茗雙目無神,麻木地重複著手下洗夜壺的動作。寒冬臘月天,水溫冰冷刺骨,手指腫得不成樣子,明明該是鑽心的疼痛,卻絲毫沒有在她蒼白的臉上體現出來。

哭不出,無論如何也哭不出。淚水好似在品瑤咽氣的那一日流盡,再擠不出半分。

梁姑姑瞧見她麻木不仁的神情,怒了努嘴,卻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從前不敢使喚衛茗是因為她的命格,如今卻是因為她的品級。

幾天前,安帝蘇醒過來,得知才人郭品瑤為皇室誕下公主而死,悲痛不已,贈其“賢妃”之位,以貴妃禮儀下葬。而郭賢妃身邊的衛惠人則因救助主子難產有功,升從五品令人,特許留在瑤華宮與林淑妃共同撫育公主。

然而,衛茗卻婉拒了這樣的美差,自請回淨房,仿佛懲罰自己一般又做起了刷夜壺的小宮女。

當然,是從五品的夜壺宮女。

如此一來,正六品的淨房主管梁姑姑的地位反而十分尷尬了。

“古往今來都隻有被貶的宮女才被送過來,我還從來未見誰放著好好的從五品令人不做,偏生要到這個地方來作踐自己的!”梁姑姑氣不打一處來。

“……”衛茗無聲無息地接受她一切埋怨。

梁姑姑見她毫無生氣,知道自己說再多也是白搭,幹脆走人,當這尊大佛不存在。

手邊的夜壺一隻一隻減少,也不知過了多久,衛茗才稍感疲乏,直起了身子,眼前冒起了白花,眼角似乎出現了一個身影。

景雖已站在她身後多時,心疼地望著她瘦弱單薄的背影,直到她注意到了自己,才出聲:“景若昨夜又哭了整整一晚。”

“景若……?”衛茗眼波動了動,終於有了反應。

“父皇今早賜的名。”景雖淡淡解釋,“據說是聽了你的問話和郭賢妃的回答後決定的名字。”

郭品瑤臨終前,衛茗為了留住她,以“給孩兒取名”為由喚回她漸漸渙散的意識,當時郭品瑤隻說了兩個字——“如果”。

“如果……若。”聽到“郭賢妃”三個字,衛茗心頭悶痛,按著心口苦笑:“品瑤一定不是那個意思。”

她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話要說,隻是還未來得及說完,便過世了。

如果……什麽呢?

“我聽說,郭賢妃臨終前,你答應過她一定會照顧好小公主的。”景雖見她又陷入不可自拔的思緒中,生生將她拉回來。

衛茗目光一顫,痛苦地將頭別向一側,“淑妃娘娘待品瑤如女,她的女兒娘娘一定會好好照顧的。”當初將公主交到淑妃手中時,她清晰地窺到淑妃眼底沉沉的感激與心疼。

撇開淑妃對品瑤的疼愛,對於一個沒有子嗣的妃子來說,這個沒有母親和記憶的孩子,可以算是她今後立足於後宮的利器,亦可成為她餘生送老的陪伴。

衛茗正是因為清楚這點,才能如此放心地離開。

“所以呢?”景雖故意反問,“這難道就可以成為你推卸責任,忘記承諾的理由麽?”衛茗隻是在逃避現實,他知道。

他也知道,憑著她的毅力,一定能夠站起來。

但他不知,她站起來的那日是否便是她離宮之時。

郭品瑤曾是她留在宮中的唯一理由,如今摯友已逝,她對這個後宮早已傷心欲絕。眼見年歲將近,景雖不由得怕了,怕她在二十三歲到來時,毫無留戀地一走了之。

他必須刺激她早日振作起來!

他要讓她用餘下的兩年看到,即便郭品瑤不在了,他還在,他會一直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他要成為她留下來的理由!

所以他每日像幽靈一樣溜到此處,跟她匯報小公主的事,默默守著她。

“我暫時……”衛茗有氣無力地承認,“……無法麵對小公主。”一聽到那個孩子啼哭的聲音,品瑤彌留之際的眼神,話語,還有那半句未完的遺言,便會無可避免地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在眼前,摧殘著她,提醒著她——品瑤已經去世了。

景雖皺眉:“你在責怪自己麽?”如果光是悲傷,不至於讓她逃離對好友臨終的承諾。

衛茗的身子一震,半晌才重重地點了點頭。

“自責什麽?”景雖追問。

“這幾日我一直在想……”衛茗抬起頭,遠目天邊霞雲,“品瑤好好的,為何忽然會難產,會出大紅……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命格克主吧?”

景雖動了動嘴唇,不知該不該把最近宮裏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告訴她。

“品瑤雖沒把我當下人,但畢竟與她還是主仆關係,這是鐵錚錚的事實。”衛茗繼續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留在她身邊……”

“其實……”景雖剛剛吐出這兩個字,倏地打住,警覺地壓低了聲音:“有人來了。”說著,他無聲無息地退到暗處,瞥了眼她紅腫的雙手,歎了口氣,決定替她燒壺熱水來。

衛茗經他提醒,總算注意到了門外板車輪子的“咕嚕”聲,站起身走到外麵,一如往常地搭一把手,幫著卸壺。

“喲,這不是玦晏居的衛令人麽

?”推板車來的宮女甲尖聲尖氣道,“衛令人省省吧,我等沒有品級的小人物不敢勞您大駕。”

衛茗恍若未聞,抱起夜壺。

“哼,她算什麽令人,陛下不明真相才會升她的職位。”同行的宮女乙冷哼,“我看根本就是她勾結葉貴妃害死的郭賢妃娘娘!”

“你再說一遍……”衛茗沉著聲咬牙道。

“難道不是嗎?”宮女乙耀武揚威反問,“淑妃娘娘已經查出來了!害死郭賢妃娘正是你請去的葉太醫!嗬真是好笑,明知他是葉貴妃的人,居然也敢請來。末了還把人給弄死了,不是勾結謀害是什麽?!”

“哐當——”夜壺落地,砸出一地熏鼻的穢物。衛茗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全身顫抖道:“你說……什麽?”

“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宮女甲趁熱打鐵補充:“整個後宮就傳遍了!太醫葉之夜蓄意加害郭賢妃致死,陛下正在徹查,你這個令人也當不了幾天了!”

宮女乙幸災樂禍一笑:“身為同謀,害死賢妃,理應論斬!今後怕是夜壺也倒不成了吧?”說著輕輕一推,一整車的夜壺瞬間傾斜,全部砸到了衛茗身上。

衛茗下意識閉眼抬手護頭,感覺到夜壺滾過,周身並未留下多大的痛感,隻有滑膩膩的物體從頭頂傾斜而下,漫濕了全身。

“啊——!”剛歸來恰好撞見這一幕的段璿璿捂著嘴,大驚失色地尖叫:“你們在做什麽!”

宮女乙睨了她一眼,眼角揶揄地瞥了瞥衛茗:“好好享受這最後倒夜壺的時光吧!即便它們隻能在你的記憶中留下汙穢而已……”

“那麽,又能給你們留下什麽呢?”一個壓著嗓子的沉悶男音在她身後響起。

宮女乙一驚,驚慌地抬頭望向聲源——隻見太子殿下抿著嘴唇繃緊了臉盯著她們,目光是從未見過的凜冽,眼底好似氤氳著波濤洶湧的怒火。

景雖聽到“哐當”一陣響之後聞聲趕到時,見到的便是衛茗雙手抱頭,被淋了一身穢物跌坐在原地的場景,怒不可遏,出聲時聲音已儼然扭曲,正要發火,卻見段璿璿跑上前扒開那一堆夜壺,麵對著一身汙穢的衛茗,不知從何下手,隻能幹幹地確認:“茗姐姐,你沒事吧?”

景雖深吸了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按壓下怒火,抬手擰了擰腰間的暗扣,拆下外衫,兜頭蓋在衛茗頭上,一氣嗬成躬身橫抱起她。

“殿、殿下!”段璿璿小聲地提醒,“茗姐姐她……”

“你趕快去告訴關信準備熱水,”景雖想也未想吩咐道,然後抱著衛茗邁過那一堆散落的夜壺,踱到二女麵前,當著她們的麵重重地踹了一腳板車,仿佛將所有的怒氣全部發泄到那上麵。

二女縮著脖子,抱成一團,此時也不再去深思太子與衛茗之間的關係,撲通跪地連聲求饒:“殿下……奴婢隻是不小心而已。”

景雖懶得聽她二人解釋,隻瞥了眼板車底下“熙和宮”的標誌,冷聲道:“替我跟魏德妃娘娘問聲好。告訴她老人家,不日我定當‘專程’拜訪。”說完,不顧二女反應,抱著衛茗頭也不回地離開。

考慮到衛茗此時狼狽,景雖故意選了人少的小徑,繞了遠路回到東宮。

剛進院子,關信便迎了上來,還未近便掩著鼻子退後兩步,嫌惡道:“殿下,衛姑娘這是……?”

“熱水備好了麽?”景雖端著一肚子火,不想解釋。

“好了好了。”關信覺察到主子的情緒,連連點頭,將他引進浴房。“恰好今天燒了,段姑娘來時有現成的。”

“嗯。”浴房熱氣騰騰,一池的熱水碧波蕩漾,飄著片片花瓣。

“殿下,段姑娘一直在外候著。”關信請示,“小的是不是現在喚她進來?”

“不用,”景雖冷聲拒絕,“你讓她準備好衛茗平時穿的衣物……算了,你問她尺寸,在自己宮裏找一身幹淨的出來。”

“可殿下……”關信瞅了眼他懷中半眯著眼的衛茗,不好意思地提醒,“衛姑娘這個樣子,怕是需要個人搭把手。”

“我知道。”景雖若有若無瞪了他一眼,剝開覆蓋在衛茗身上的外衫,抱著連人帶衣的她浸入水中,“所以我讓你出去。”

“小的明白了!”震驚之後,關信偷笑了把,意味深長道:“小的會關緊門的。”

“明白了就出去!”掌下的人一直在顫抖,他將動作放到最輕,一手往她頭上澆水,一手拂開她滿頭的青絲,檢查她是否受傷。

如果不是受傷,為何這一路她一言不發?

手指緩緩向下,半是憐惜,半是輕薄。指下之人卻仿佛沒有知覺,漠然接受著他揩油的舉動。

景雖深吸了口氣,從背後捉住她胸前的衣襟,漫不經心問道:“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作者的話附出版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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