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夜隻愣了片刻,便抬起頭看向她,一如既往嬉皮笑臉:“小衛茗,一個小惡心便能讓你親自跑來太醫局找我,可見你對我的確是真愛啊,想著方兒的來見我。”

“奴婢不想跟太子殿下一般,莫名其妙被人下毒嘛……”衛茗笑著跟他周旋。

“小衛茗,誰沒事給你個小宮女下毒呢?”葉之夜起身,轉過身仿佛漫無目的般抽開一隻隻裝藥材的抽屜。

“是啊,誰會沒事害奴婢這樣的小角色呢……”衛茗順著他的話感慨,沒有放過他轉身那一瞬流露出的掙紮,“怕隻怕奴婢不知好歹,自己往刀口上撞。”

葉之夜開抽屜的手一頓,輕輕地推回抽屜,垂了下來,躬下身,仿佛很是仔細尋藥一般,喃喃自語:“去哪裏了來著……”

他沒打算正麵回答她。

“奴婢左思右想,隻能來求助夜太醫你。”衛茗停頓了一下,放緩了語氣,“畢竟五年前,奴婢得夜太醫救過一次,畢生難忘。今日又厚著臉皮上門,大約是從前對夜太醫你產生依賴與……信任了吧?”這番話在此刻說出來,連她自己也不知是順應環境的發自內心,還是企圖軟化他打消他想滅她口的想法。

“小衛茗,你有沒有想過,”葉之夜抓出一把山藥,握在手中,背對著她,“興許五年前救你的,根本就不是我,你也許是信錯了人,也謝錯了人。”

“夜太醫說笑呢,奴婢當日十分清醒,又怎會認錯了?”

“小衛茗,認識你五年,看著你該糊塗的時候裝傻,該機靈的時候卻真傻,著實讓人不知該說什麽好。”葉之夜將配好的藥遞給她,“水煎,口服,早晚兩次,三日藥到病除。”

“此藥孕婦可用麽?”衛茗問得十分直白,直搗目的。

“衛茗,我還真沒說錯,該機靈的時候你偏偏要犯傻。”葉之夜微微繃緊了臉,“今日之事,我會當做沒發生一般睜隻眼閉隻眼隨它去。你真不該來找我。”

衛茗接過藥站起身,“可奴婢別無選擇了。”

“不,你有的。”葉之夜那一雙眸子少見的深沉,“作為貼身侍女,你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讓寵妃不受寵。”

的確,杜媛的把柄……她不會泡茶這件事,衛茗一清二楚,隻要抖出來,杜媛必定失寵,甚至可能會因為欺君之罪受到嚴厲的懲罰,屆時她們這群宮女自然不會受到牽連,而葉家也樂得坐享其成。

但,然後呢……?

一杯淡茶,便能讓安帝寵幸杜媛,作為泡這杯茶的衛茗不敢想象,一旦東窗事發,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

無論是以同謀罪被亂棍戳死,還是如同杜媛那般被帝王看中抱上龍榻,永永遠遠受困於這座牢籠中,都不是衛茗想要的結果。

顧忌太多,才會左右為難。

“多謝夜太醫的藥,”衛茗垂眼禮了禮,“奴婢告辭。”

“衛茗,”葉之夜在身後叫住她,低聲道:“孕婦可服。”

衛茗抿唇斜著頭朝他慌亂地點了點,匆匆離去。

那些年少時候的旖旎心思,仿佛也隨著她的離去,一同走遠。

在最美的豆蔻年華,遇到了如神祗一般的他,救她於冰雪之中,從此將此人放在了心上,默默地守護著自己的小心思。

這一切就像是一層薄薄的輕紗,她在這頭,透過朦朧的紗看著那頭的他,若隱若現,寧靜美好。

然而時至今日,這一層紗被戳了個大洞,好似剝下一層肉,將血淋淋的白骨暴露在外,禁不起歲月風沙洗禮,終是有什麽東西淡了,也遠了。

從未奢求他能拋棄家族來幫助自己什麽,但當現實真正如預料那般發生時,卻讓她明白了——原來這個人在她心中,早已被她的一腔情思美化得不似凡人,以為他能將一切置身事外,當真做他瀟瀟灑灑的太醫。然而,他也是人,不是她少女情思中構造出來的完美男神。

衛茗抱著藥,沒有直接回房,而是徑直找到了杜媛。

在她看來,如果想要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保證杜媛的身體狀況,隻有讓她在停止吃魚的同時,偷偷服用葉之夜所開的藥物。

但以上兩點,都需經過杜媛自己的同意。

於是,趁自己嘔吐的症狀尚在,衛茗將一切稟明。

杜媛嚇得臉色一白,往後踉蹌了兩步,捂著心口顫抖道:“你……你有何證據?”

“娘娘,奴婢身體健康,卻在吃了您剩下的魚之後莫名其妙開始嘔吐,這難道不能證明什麽麽?”衛茗頓了頓,最終決定不將另一位,吃了魚也嘔吐的大人物扯出來增加說服力,以免徒生事端。

“誰知道你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杜媛勉強鎮定下來,睨了她一眼。

“娘娘,您的嘔吐症狀越來越嚴重,食量也越來越小。相信您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體的虛弱情況,饒是如此,太醫卻一再堅持娘娘無礙,這本身便十分可疑了。”

“喲?這會兒怎麽倒編排起葉太醫來了?”杜媛顯然不信,“懷孕初期孕吐乃是正常現象,你非要拿此做章,我也沒辦法。”

衛茗跪在地上,恨極了她的懷疑,咬牙道:“所謂寧殺一萬,不漏一人。如果娘娘執意拿孩子做賭注,奴婢也無法。”

“你我僅僅隻是合作關係,平日裏井水不犯河水,我自然有理由懷疑你突如其來的告密

。”

“合作關係……麽?”衛茗抬頭看著她,苦笑:“娘娘,您或者龍種若是有個好歹,您以為奴婢能夠全身而退?奴婢守護你,更是在保護自己。”

杜媛遲疑了片刻,似乎仔細考慮了她的話,又道:“我怎知,你不是葉貴妃派來的奸細,故意演一出苦肉計與我看?”

“奴婢知道,娘娘這幾個月雖然一直受葉太醫的照料,但從未喝過他開的方子,甚至連安胎藥都是民間求的方子。娘娘對奴婢有戒備自是應該,如果娘娘不信,可拿此藥去太醫局詢問任何一位太醫,是否對您的身體有害,但隻怕屆時打草驚蛇,驚動了葉家……”

“我還怕了它葉家不成?”杜媛伸直了脖子,捂著小腹耀武揚威道,“他若真的敢害我,我正好有了證據拿到皇上麵前理論,讓皇上滅了它葉家!看它如何囂張”

“……”是她衛茗想得太容易,還是杜媛太天真了?

如果安帝陛下當真能夠如此爽快地辦了葉家,恐怕也就不會任葉貴妃橫行後宮數載,忍受她肆意殘害宮女的行為。

“不行!我現在就要去告訴皇上,讓他為我做主!”杜媛仿佛心血**一般,提起裙擺便走,“趁這個機會,我要讓他換掉葉之夜這個心頭大患!”

“……”對於此等作死的行為,衛茗深知自己拉不住,隻能目送她心急火燎遠去。

據說那一日,安帝在聽杜媛哭鬧了一場後,喚來太醫羅生診治,哪知真給診出了中毒的症狀,且恰好與太子殿下如出一轍,當場大怒,痛斥了隨行的令侍蘇素,卻在聽杜媛說是一名“神秘”宮女告密之後,沒有過多苛責采薇閣的宮人,僅僅以醫術不精的名義將葉之夜降為醫官使,換上羅生負責杜媛的胎。

而衛茗,也在堅持服藥三天後漸漸康複。

事情還是往著好的方向在發展。

如果撇開那嘩啦啦的月信洶湧澎湃染紅了她衛茗一套床單五方月事布兩套衣服的話……

衛茗捶了捶睡得發酸的腰,苦著臉望向角落裏那堆被染過血的布料,估摸著自己再不洗便沒換洗之物,隻好抱來大桶,一股腦全部刨裏頭,趁著夜色一步一掂走到井邊。

院子裏出奇的安靜,就仿佛暴風雨平息的後半夜,月光淡淡灑下,歲月靜好;又好似山雨欲來的前夕,氤氳著詭異的安靜。

衛茗放下桶,環顧四周,確定自己沒有驚動勞累了一天的采薇閣宮人,這才安心打來水,借著月色認真地洗濯那一團團紅色的血漬。

夜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一股子幽靜的寒涼竄上背脊。

衛茗一個激靈,趕緊揉搓了幾下,轉身走到井邊,準備做最後一次的清洗。

然而,就當她躬身一門心思撈起那隻打水的木桶時,卻不防背後一隻黑手猛地一推……

迎接她的,是井水的刺骨,與無盡的黑暗,還有那封井石被挪動的聲音……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宮女的消失。

即便她是個宮女。

直到次日午間衛茗反常地沒有出來進食,上宮女古月多了個心,主動去惠人專屬的小房間裏尋找,發現衛茗不知所蹤。

三個時辰後,夜幕降臨,衛茗仍舊未歸,采薇閣的人這才起了疑心,開始懶懶散散地尋找。

這頭一有了風吹草動,整個後宮也就知道了——采薇閣丟了個宮女,還是個從六品的惠人,在采薇閣算得上宮女們的頭兒。

瑤華宮中——

“娘娘,”郭品瑤一臉急色抱著林淑妃的裙角跪求:“小茶出事了,請讓奴婢也去尋吧!”

“采薇閣的事,你我去參一腳,不免落下話柄惹人猜疑。如今葉貴妃正卯著勁對付杜媛,你也給我省省心,別去添亂。”林淑妃說著,高聲喚來侍衛:“看好郭令人,別讓她亂跑。”

東宮——

景雖手一軟,毛筆脫手,在紙上砸出一團墨漬,失魂落魄抬起頭,質問道:“不見了是什麽意思?一個大活人怎麽可能不見?”

原本隻是在一旁閑侃後宮大事小事的關信不料他的反應如此大,連忙道:“一個時辰前采薇閣傳來的消息,那會兒衛惠人就已經失蹤了大半天了……”

“關信,換紙,磨墨。”太子殿下仿佛鎮定下來,雲淡風輕指了指桌上沾了墨漬的紙。

關信見他恢複尋常,趕緊狗腿地上前換紙,邊埋頭磨墨邊繼續道:“據說井邊還留著前一夜沒洗完的衣服……嘖嘖,大半夜的洗什麽衣服,再說了她一個惠人的衣服,隨便吩咐個打雜的小宮女洗了便是。再看咱宮裏的柳令人,那才是把自己當成了主子,您說是吧,殿……”他一臉諂媚地抬頭,想跟太子殿下來段共鳴,哪知後半個字卻卡在了喉間……

——身邊,哪裏還有太子殿下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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