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果然沒有任何感激的表示。

不,準確來說,自那日之後的三個月,他都沒有出現過。

關於他的話題卻從未在宮女中的嚼舌根中斷過。

他消失的第一個月,傳言稱太子殿下發憤圖強,在殿堂上當眾被安帝褒獎。

他消失的第二個月,正月的年宴上,太子殿下身披厚袍,張臂拉弓,於十五丈外命中一隻金樽,為來年五穀豐登鋪墊,皆說大晏國太子殿下武雙全,一時名聲大噪。

他消失的第三個月,據說親自上書請求趕赴南部疫病爆發的城鎮,被聖上駁回,改派葉之夜太醫率太醫局眾醫官前往。

諸多關於殿下的傳言在宮女們的言辭間漸漸被神話,一時間化為男神下凡,頭頂仿佛閃耀著萬道亮瞎眼的光芒。

當然,對於宮女們來說,最重要的一點是——太子殿下的傳聞裏從未出現過桃花,即便是上位的柳令人,也搶不到絲毫的風頭。

從這一點,又引出了新的說法:一說殿下潔身自好,也有說殿下必是鍾情一人,為其守身如玉癡心不改實在是感天動地。

宮女們春心大動,個個都希望這個人是自己,卻不知她們口中,宛若神祗的太子殿下麵不改色地,從她們身後不遠處埋著頭如同幽靈一般飄過,悄無聲息。

景雖近來很苦惱。

隨著自身的流言在宮中多起來,柳妝對他的著急程度也越發地強烈,貼上來的次數越加頻繁,每每發現他,便跟貓逮著耗子似的興奮。

關信說,柳令人最近愛上了挑戰自我,勢要挖出太子殿下於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秘密絕招!

這也使得之後,景雖每每在從她身後神不知鬼不覺經過時,總忍不住拋過去一記耀武揚威的不屑眼神——想逮住他,再練練。

到目前為止,他也就在衛茗手下失手過。

且在他最不光鮮照人的時候,她一眼從芸芸眾生之中發現了他。

那是母親林皇後去世前,他還不是太子,他還隻是宮中多餘的存在。

從前身為王爺的父皇安帝與□□勢均力敵,侯門林家財可傾國,控製著整個大晏國的水運,偏偏一直中立,兩不相幫。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父皇娶了他的母親,林家的長女,林家當時的家主林森最寶貝的女兒。

然而,太子“遇刺”身亡前,林森暴斃身亡,林家的新家主乃是太子寵臣的妻子,林家的次女。

他的父皇上位後,以“林家公然包庇刺客”為由,削去了林家的侯位,將其徹底打回低賤的商戶,雖然是巨商,林家亦不複往日的風采。

因著這層關係,身為皇後唯一的兒子,他沒有成為太子似乎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可這樣的局勢令他童年的處境十分為難。

宮裏人都知道,皇帝與皇後相敬如賓,給予了一切皇後應有的權利和榮耀。

可宮裏人也都心知肚明,一個失去母家的支持的皇後,在宮中勢單力薄,猶如紙老虎一般說不上話。

更何況,宮裏麵還有一位葉貴妃。

葉家枝繁葉茂,百年大族,在朝中根深蒂固,出了好幾位後宮嬪妃,就連如今的安帝自己,身上也流著濃濃的葉家血液。

於公,於私,葉貴妃都是後宮最得勢的主,她的兒子也是最可能當上太子的那位。

景雖的存在,顯得何其多餘與礙眼。

正因如此,宮人對皇後與嫡子反而不那麽重視了,吩咐起來時常陽奉陰違,絲毫不上心,便是景雖平日裏的常服,尙功局也常常丟工減料,甚至拿宦官服侍的布料來縫製。

最好的布料,都在貴妃宮,他一直知道。

但他同時發現了其中的便利——一襲墨綠上身,低個頭,駝個背,原本就薄弱的存在感瞬間蕩然無存,即便走在大路上跟宮人擦肩而過,隻怕也無人會多瞧他一眼。

可是衛茗看見了,似乎不管他在做什麽,隻要他經過她眼前,她便能一眼揪出他來。

明明是如此重要的存在,他為何偏偏傷了她,還一不留神將她推到了葉之夜的身邊?

景雖駐足,抬起頭來,霞光中的“采薇閣”三個字熠熠生輝,旖旎美好。

原想就這般路過,在自己準備好之前不再去見衛茗,哪知剛一起步,前院忽然傳來“嘭——”地一聲,似乎有什麽巨物砸在了雪地裏。

好奇使然,景雖不動聲色地探頭進去,映入眼簾的場景卻讓他當場石化。

皚皚白雪中,衛茗著一襲紅衣,直挺挺地倒在雪地裏,素麵朝地,如一根擀麵棍一般,左滾滾右碾碾,硬是開拓出了一片雪地。

“……”景雖麵無表情站在不遠處,想要研究出她詭異行為的意圖。

衛茗滾完一遭,神清氣爽地揚起頭,露出張紅透的雪顏,一抬眸,瞥見麵前的少年一臉探究,清爽的喜色一僵,眨了眨眼……

“你在做什麽……”景雖蹲下身,十分自然地替她拂開頭上的雪粒。

“誠如殿下所見,奴婢在……滾雪。”衛茗尷尬地拍拍衣衫站起來,抬手捂住燒紅的臉頰。

“你的臉……”景雖注意到她欲蓋彌彰的舉動,顰眉:“是凍紅了還

是……?”

“嗯……這個……”衛茗遠目,吸吸鼻子,“說來話長。”

“把首尾砍掉,說重點。”

“……”衛茗盯著他的臉篩了篩廢話,默了一會兒,半晌才道:“侍寢。”精簡得不能再精簡的關鍵詞。

“你?”

衛茗搖搖頭:“杜才人。”

“那關你什麽事?”

“奴婢……奉命……守門。”一回想那些曖昧的呻/吟,衛茗隻覺臉頰又燙了幾分……混蛋,她還是雲英未嫁的少女,讓她在門外光明正大聽**什麽的真的沒關係麽!

時間倒退兩個時辰。

接到杜媛的傳喚,衛茗便知自己的使命將又一次派上用場。

果不其然,隻聽杜媛吩咐道:“待會兒皇上會來,你把茶葉和開水提前準備好。”

“是。”這就是她存在於此的意義啊。

“不過,不光要泡茶。”杜媛起身,意味深長地握住她的手,將一物神不知鬼不覺塞入她的掌心。

“這是……?”衛茗捏了捏,不明所以。

“皇上每次來,總是過而不留,喝杯茶便走。再這麽下去,我與守活寡又有什麽區別?”杜媛揚起下巴,看著窗外,“我這兒的茶水從來不需試喝,既然給了見縫插針的機會,何不利用?”

“是……”衛茗無權拒絕。

“另外,皇上事後可能會喊喝茶,你給我從頭到尾守在門口,別讓我到時候找不到人。”

“……”衛茗抽了抽嘴角。

於是,她就這般悲劇地聽了半程,麵紅耳赤到實在承受不住,一頭紮進了雪地裏降溫。

景雖聽到她的解釋,明顯愣了愣,默默地轉頭望向院子一側的廂房,寂靜中,仿佛真的傳來若有若無的□□,一瞬間三個月前自己懷中衛茗溫香軟玉的身體的觸感,和那隻軟掌推搡間的無意識撩擦,在此刻翻江倒海湧現,一股子潮熱竄到下腹。

“咳……”他欲蓋彌彰地抵唇咳了咳,垂眸雙手抓起兩團雪,一聲不吭地往衛茗臉上拍去。

“哇啊!”衛茗凍得低低尖叫一聲,縮了脖子仰頭往後一睡,仰麵躺在雪上。

見她視線終於挪開,景雖趕緊扔了雪團,就著冰冷的雙掌往自己臉上一貼,學衛茗用雪降溫,“其實……也不是太涼。”掌心未化開的雪粒在觸上滾燙的臉之後一瞬即化,順著兩頰滴落。

“下次,請務必直接貼您自己臉上試驗,”衛茗怨念地坐下來,不由自主地嗬氣暖手,“奴婢身嬌體弱,受不住殿下您的‘黑手’。”

景雖注意到她嗬氣的動作,心頭一緊:“手指……又疼了麽?”

“啊?”衛茗這才意識到自己暖手的動作,趕緊垂下雙手藏進袖中,故作無所謂:“奴婢隻是怕寒而已。”自四年前在冰天雪地凍了一遭將手指凍壞了之後,每每受凍,先暖手指似乎已經成了一個避免疼痛的習慣。

“衛茗,”景雖不信她的說辭,三步上前,自顧自地扯起她的濕涼的右掌,一把蓋在自己的左頰上,徹骨的冰涼從她掌心傳來,柔軟的觸感偏偏帶起一陣陣潮熱,“暖和麽?”

衛茗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張大嘴半晌沒有反應,直到他臉頰溫度源源不斷溫暖了自己幾近麻木的手指,這才醒悟過來,潛意識裏覺著不妥,拽了拽手,卻被他死死摁在側顏上,隻好“嗬嗬”幹笑兩聲,“殿下,您的臉像火爐一樣燙。奴婢的手是不是跟夏日裏的冰塊一般,十分的清涼解暑?”

“……”景雖早料到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無奈地指了指她的左掌,“那邊也貼過來。”

衛茗隻當他需要自己降溫,爽快地“啪——”貼上去,捧著景雖的臉,光明正大揩大晏國太子殿下的油水,十分心安理得,一雙眸子笑意彎彎,亮晶晶地璀璨動人。

四年未見的笑靨再一次回到她的臉上,景雖眨眨眼,隻覺刹那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她還是她,那個不知道他身份的小宮女而已。

臉頰的冰涼卻又瞬間將他帶回現實,時過四年,直至此刻,他才得以在近處細瞅她。四年後的衛茗,早已脫去了豆蔻少女的稚嫩,蛻變出蝴蝶破蛹的芳華絕麗。

那一雙笑起來如月牙般彎彎的眸子澄澈如水,明明望著的是他身後的大門入口,但映照出來的他自己,卻是那樣的真實與自在。

就仿佛,透過她的眼眸,他能窺到自己眼底的溫柔如水。

刹那間,虛幻得讓人沉醉。

景雖情不自禁傾身,越靠越近。

卻在此時,廂房裏傳來重重的兩聲女子咳嗽。

衛茗一怔,連忙將盯梢一般的目光收回來,扯開太子殿下的爪子,屈膝一禮:“娘娘喚我了,殿下如果還覺得熱,就抓兩把雪放衣服裏,絕對透心涼。”

“……”太子殿下表示,半途被打斷,心已入冰窖,十分清涼。

廂房內,披衣起身的杜媛莫名其妙地背脊一涼……默默加了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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