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樹,倒沒怎麽變。”景雖望天,抬手撫摸著身前樹皮的紋路,就像對待心上人一般溫柔,灰眸中流光溢彩。

“殿下,它長高了許多……”衛茗不留情麵潑冷水,“您也是。”

景雖眨眨眼,憶起四年前矮矮的自己,躬身貼近仔細找了找,視線猛地定格在他下巴平行的位置,滿意地用拇指摸索著那道經過歲月洗禮若隱若現的刻痕,道:“衛茗,你好矮。”

“……”他們不是在討論樹的高矮問題麽?!為什麽忽然就扯到她身上了?

目光一轉,落到他右手拇指下的刻痕,衛茗倏地明白他所指,幹笑著回道:“殿下,請您在說這句話前,能不能先看看您尊貴的拇指覆蓋那道痕跡下方的另一道。”

如果他老人家願意挪一挪他的視線,一定能夠看見,在他手膀的位置,還有一道橫直的深痕,邊上有個歪歪扭扭的“雖”字。

那是他們當年刻下的痕跡。

四年前的他們,恰逢長個兒的年歲,比身高成了日常最愛做的事。彼時的衛茗高出太子殿下一個頭,十二歲的少年每每看向她時,總需要抬頭仰望,一雙眸子迎著天空的光芒,璀璨清澈,十分的漂亮。

也由此,衛茗愛上了這種居高臨下的快感。

但,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四年前兩人刻下身高時,太子殿下便十分篤定地揚言,三年內必讓她抬頭仰望他。如今,正應了他當初的目標。

直到此刻,衛茗才明白太子殿下喜歡仰著頭,用下巴看她的他喜好從何而來——這孩子絕對是童年被她壓迫夠了,如今翻了身,迫不及待給她添堵來了。

這等惡趣味,著實……幼稚了些。

衛茗一臉的不屑清晰映在景雖的眼裏,隻見他眉頭微微一皺,彎腰隨手撿起一枚小石塊,一言不發開始刻樹。

清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本該是愜意的場景,偏偏“咯吱咯吱”磨木頭的聲音違和地夾雜在其中。

衛茗被他冷在一旁,搖了搖頭,徑直走到坑邊,躬身把其中一隻竹篩撈起來,嫌惡地拍了拍上麵的茶葉渣子,轉身正要扔進桶裏,卻聽太子殿下又召喚了:“衛茗,你過來。”

“是。”衛茗趕緊甩了竹篩,狗腿地跑過去。

景雖吹著滿手的木頭碎渣,頭也不抬指了指樹幹,“靠著樹站。”

“哦。”衛茗悶著頭上前,額頭往樹幹一抵,麵樹思過。

景雖抬頭,迎麵便見眼前那坨彎腰駝背仿佛要抱樹自盡的身影,眼角抽了抽,“衛茗,你成心跟我過不去?”

“奴婢不敢!奴婢已認識到錯誤!”衛茗連忙湊近了幾分,整個胸直接貼上樹幹,頓時隻覺背脊泛涼,身後一陣毛骨悚然。

“……”景雖扶額,充分意識到了溝通障礙所帶來的痛苦,忍住抬腳踹向她*的衝動,努力平心靜氣道:“你轉過來,背靠樹。”

衛茗不明所以,乖乖照做。方一轉身,太子殿下整個人便貼了上來,於咫尺間居高臨下睨她。

“……”衛茗檀口微張,對此場景隻有一個想法——這孩子利用身高複仇來了!

她懶得與他計較,別過頭眼不見為淨。

哪知對方不讓她得逞——“不準動,看著我。”

“……”這絕對是赤果果利用強權,強迫人直麵鄙視的行為啊!

衛茗不甘不願地回頭,抬起眼眸,原本想偷偷趁他不注意甩他一記眼刀,哪知卻恰好與他的目光相撞。

景雖靜靜看著她。那一雙灰眸,經過四年光陰的洗禮,並未汙濁,反而像是洗去了他當年所有的無助,迷茫和空洞,露出洞察人心一般的透徹明亮。

明明看著清澈見底,衛茗卻覺得自己好似一不小心跌入其中,在這片沉沉的目光中,如同溺水一般不可自拔。

仿佛在他的目光下,再好的偽裝,都會無處遁形。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孩子,也有這樣的眼神了?

景雖在她沉淪的刹那間勾起薄薄的唇,手肘抵著她耳側的樹幹,傾身一點一點靠近,遮去了衛茗頭頂大片的陽光。

陰影籠罩下,衛茗眸光一顫,睜大眼愣愣看著眼前的俊顏越來越近……好似她隻要一踮腳,他的薄唇便能吻上她的鼻尖。

吻……?!

這念頭一閃而過,衛茗如夢初醒,顧不上尊卑有別,抬起雙掌貼著麵前的身體一推,直直把人推了開。

還未等她平息亂成一團的思緒,太子殿下先悠悠開口了:“好了,現在我在你上麵了。”

“呃?”衛茗顯然沒清醒過來。

景雖扔開手裏的小石塊,拍了拍滿手的碎屑,朝她伸出了手。

這架勢……該是要洗手了吧?

麵對一個不喜歡說話的伸手黨,衛茗著實有些吃不準他的意圖,於是出聲確認道:“殿下,是要洗手麽?”

太子殿下大度地賞了她一記稱許的點頭。

“奴婢這就帶您去。”衛茗對於此人不好伺候卻偏偏趕不走,仿佛賴定了這裏的事實表示認栽,無奈地走向木桶,正準備收拾收拾一起帶回去,哪知一雙手快過了自己,於自己眼前撈走了兩隻沉沉的木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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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茗直直望著方才加大了她工作量的太子殿下一手夾一隻木桶,仿佛夾兩棵菜苗一般輕鬆自如,與他長期養成的行姿有一種不搭調的違和。隻見他理所當然地往前走了幾步,或許沒聽到動靜,回頭不解地望著她:“愣著做什麽?”

“奴婢在思考。”這種詭異的場景,一般人接受不來好麽!

“思考什麽?”

“思考……奴婢這個時候是不是該抱住殿下大腿,高喊‘奴婢不敢勞殿下大駕,請殿下不要折煞奴婢了!’比較好。”衛茗托腮,一字不漏將心中所想托出。

“衛茗,有時候你少想一點,你我都能輕鬆愉快很多。”

“由不得奴婢不多想啊。”衛茗攤手,“就算殿下是自願的,落在旁人眼裏奴婢那也是使喚殿下的主兒,萬箭戳心的死罪來著。”

“既然如此,你可以衝上來抱我大腿了。”景雖順著她的話,自顧自地點頭。

“可是……”衛茗涼涼瞥了他一眼,一個轉折:“這兒沒有旁人,既然殿下樂意,奴婢何苦要委屈自己?”

“我不樂意。”景雖簡單明了給出了心頭的想法。

衛茗挑眉:“奴婢見殿下扛得十分歡快來著……”

“但比起這個,我更加不樂意……”……不樂意看著你,笨重地抱著兩隻大桶,一步一掂地往前走,活得那樣努力而辛苦。

“嗯?”

卻見太子殿下似乎並不想繼續說下去,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竹篩,使喚道:“竹篩你自己拿。”語罷撈著兩隻木桶輕車熟路往水源處走。

“……”話說到關鍵點就打住是要鬧哪樣啊!

衛茗咬牙摁下被他吊起的好奇心,怨念道:“殿下,據說被奴婢伺候過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您做好覺悟了麽……”

太子殿下停步回頭瞥了她一眼,刻意學她掂了掂手中的木桶,不答反問:“衛茗,依你看,現下到底是誰在伺候誰?”

衛茗頓時悟了——敢情太子殿下無事獻殷勤,打的是這個算盤!

畢竟,哪有主子幫下人做事的?

一念及此,衛茗頗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太子殿下的“殷勤”,經過樹幹時,無意識地抬頭瞥了眼。

哪知這一瞥,當即讓她愣在原地——經過歲月沉澱已顯滄桑的樹皮上,已落下了嶄新的兩道劃痕,一高一低。

衛茗恍然大悟,原來方才他貼近自己時,僅僅為了在她頭頂正對的樹幹上劃線,哪曉得自己這般沒出息,竟在與他咫尺相隔,氣息幾近相通的刹那間走神,徹底忽略了他的動作……

定睛一瞧,高的那道旁邊一如四年前,刻下了一個“雖”字,字跡蒼勁有力,一眼便可窺出下筆者是何等的底氣十足。

一瞬間,記憶又回到四年前,她叉著腰指著那個歪歪扭扭的“雖”字笑嗔:“小雖雖,你的字好難看。”

十二歲的少年默默瞪她一眼,一臉不甘心地回道:“反正我三年後會超過你,無需寫那樣工整,歲月會替我抹掉它!”

哪知歲月不曾好心替他抹掉,反而抹掉了她的名字。

偏上的那一道舊刻痕旁,淺淺的“茗”字早已被樹皮上的苔蘚覆蓋,就仿佛她這個人,從他生命中一點一點淡掉,從來不曾出現。

如果不是這棵大樹,又有誰還記得,四年前,他們曾在這裏,留下隻屬於他們的記憶?

既然已經淡掉……“為何又要重新開始呢?”衛茗喃喃自語,伸手摸了摸那個蒼勁的“雖”字,刻痕邊緣的樹渣刺進手指中,留下一點點刺痛。

如同回憶。

——“我是衛茗,這裏的掌飲,你呢?”

——“……雖。”當初十二歲的少年顯然還不擅長撒謊,姿勢有幾分僵硬地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

“原來是‘小雖雖’啊。”她自顧自給他安了宦官一樣的稱呼,不意得到少年一記不滿的眼神,本以為他會出聲阻止她這樣稱呼他,哪知他隻是抿了抿唇,默許了她賦予的稱呼。“小雖雖是哪個宮的?”

“明月宮。”他十分誠實地報上了自家宮殿名稱。

“原來你是皇後娘娘宮裏的!”她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聽說皇後娘娘人超好,待人又溫柔,在她手下辦事一定很幸福對吧?”

“嗯。”他點點頭,聽到她對自家娘親的稱讚,景雖表示十分受用。

“可是……”她原本表情豐富多彩的臉一沉,“聽說娘娘病得很嚴重,大家都說娘娘活不過……”

“不會的!”他激動地站起來,義正言辭打斷她:“她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她不明他激動的源頭,隻以為是因為皇後太得人心的緣故,於是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嗯,皇後娘娘積了那麽多善德,一定會福澤萬年的。”

“我不奢求她能萬年福澤……隻想她現在快快好起來。”少年一向澄澈的眼眸多了幾分黯淡,“他們說,茶葉渣子可以做藥引入藥……”說了半天,話題又繞回兩人初見時的第一句話。

“好,”她十分爽快地應下,“日後你若要茶葉渣,別去坑裏挖了,也不幹淨。隨時來我這裏取吧,我每日替你留一罐子。”

“真的……可以?”少年小心翼翼確定,仿佛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眼中的希冀之光一覽無餘。

“包在我身上!”她拍胸,“舉手之勞而已。”

“我不太喜歡麻煩別人。”他淡淡解釋。

“我不是別人,我是衛茗。”她信誓旦旦道:“我不怕被你麻煩。”

哪知……一語成讖。

她便如此這般,被麻煩纏上了……

一想到此,當真悔不當初!

再想到這位主,為了一不明……據說很貴重的物事,還會時常光顧這裏,衛茗頓感前途黑暗。

這個孩子到底是在這裏埋了什麽貴重物事……

如果當真十分珍貴,恐怕早已被人挖走了,哪還巴巴等著他四年之後,故地重尋?

在衛茗看來,這就等於他很可能會為了一件徒勞無功之事,在此地長期逗留。

這絕望的人生!

為了脫離苦海,升職挪地是唯一的途徑。

偉大的太子殿下,又一次深藏功與名,成功激發了她往上爬的鬥誌!

衛茗鬥誌昂揚地握握拳,眼見著百裏景雖已兀自夾著木桶消失在轉角處,她躬身刨開坑中的土渣,將一點點在稀泥中下陷的另一隻竹篩撈了起來,正待離去,坑中一抹不和諧的閃亮,成功奪取她的注意力。

衛茗連忙甩開竹篩子,好奇地將那物事完完整整刨了出來,隨即身子猛地一震。

這是一截上好的木頭,可似乎因為長期浸泡在泥坑裏,已失去了它往日的顏色,顯出枯黃與*。

但真正讓她大吃一驚的,卻是它最初抓住她注意的閃光處——在這截木頭上端,綁著一朵珠花。

正是她四年前遺落的那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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