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怎麽就你一人?”洗完手,百裏景雖並沒立即離去。

衛茗懶得專程伺候他,邊倒著下一批的茶葉渣子,邊道:“這是奴婢分內的工作,閑雜人等自然不在。”

“我記得,當年你們是兩人分工的。”

聽他提到當年,衛茗手滯了一下,又瞬間恢複了流暢,“殿下當年看到的,是奴婢任掌飲十個月時的模樣。”

景雖將她的話在肚子裏一兜,便猜出個所以然來,“她們排擠你?”

衛茗咬牙放下了手裏的茶碗。好友郭品瑤問出相同的話時,為了不令她擔心,她可以一笑而過,但換做百裏景雖這般自然卻犀利地戳破,她不禁有些惱了,端著僵硬的笑臉柔聲細語反問:“殿下在奴婢身邊這麽久,沒被奴婢這身味道給熏著麽?”

景雖一怔,搖搖頭,又點點頭。

衛茗被他模棱兩可的回答逗笑,“殿下不必因為怕傷害奴婢而點頭搖頭。”

“我搖頭,是因為真沒被你熏著。”百裏景雖誠實道,卻在看見她容色一揚之後一盆冷水潑下去,“可我在你提醒之後,果然察覺到有一股茅廁味時不時飄來,所以點頭。”

衛茗臉色一沉,這會兒是真的笑不出了。“殿下,您很閑麽?奴婢怕自己身上的‘茅廁味’熏著您,請回吧。奴婢擔不起‘玷汙’太子殿下的罪行。”

“好。”百裏景雖果然起身,拍拍身果斷離去。

“……”衛茗目送他不帶一絲塵埃離去的背影,隻覺莫名其妙。

太子殿下的心思,非常人所能揣測!

回到東宮後,太子殿下揮揮手,招來了侍從關信,吩咐道:“禦花園裏的茶花開得十分好,你帶人剪一大捆……”說著,他張開雙臂比了比尺寸,“給淑妃娘娘送去。”

“淑妃娘娘?”關信錯愕。雖說林淑妃是太子殿下的姨母,但平日太子與她並不親近,至少……絕沒有到往宮裏送花的地步,還一送一大捆?好在林淑妃與太子有血緣關係,放在別的妃嬪頭上,恐怕就得惹人閑話了。“這個……淑妃娘娘若問起理由呢?”

“就說……感謝她送的人。”末了,他仿佛自顧自肯定一般,“嗯,就這麽說。”

於是,當大捆的茶花運到淑妃的瑤華宮時,著實讓林淑妃娘娘恐慌了:“殿下說……感謝我送的人?”

“是的。”關信很肯定點點頭,然後賊眉賊眼提醒道:“殿下咬重了‘感謝’和‘送的人’這兩個詞。”

林淑妃背脊一寒,思來想去,送給太子殿下的人,也就前些日子被他氣急敗壞轟出來的刷夜壺宮女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身為太子姨母,他才沒有跟她多計較,沒想到她這侄兒如此睚眥必報,這明顯是在提醒她他在記仇啊!

林淑妃娘娘表示很惶恐!

可這花兒,退回去便是不給太子殿下麵子,留在身邊,看著那鮮紅鮮紅的顏色便日夜心驚膽戰,林淑妃思前想後,果斷喚來宮中所有的宮女太監,將花兒分了下去,人手一大束火紅茶花。

一時間,整個瑤華宮彌漫在茶花的悶香中……

郭品瑤聞著這濃鬱的味道,實在有些反胃,趕緊捧了開得正盛的花跑到尚食局,火速轉送給好友,丟下一句“花瓣泡澡”便一溜煙跑遠了,竟是一刻也不想多聞這花的味道。

視線回到東宮,關信奉命將花兒的去向盡數報給百裏景雖,末了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主子,問道:“這樣轉送出去,真的可以麽?”記憶中,太子殿下應該很不待見那位如今在六尚局當差的衛掌飲。

“無妨。”景雖擺擺手,眼角微微上翹。

“殿下……”

“還有什麽?”

“小的覺得,您好像在下好大一盤棋。”

百裏景雖恢複麵無表情看著他,幹淨利落否定:“你想多了。”

關信“哦”了聲,小小偷瞄了一眼主子,竟然在那張千年不變的石像臉上窺到一絲愉悅的笑意,一個玄幻的念頭瞬間從他腦中蹦出——太子殿下大動幹戈一場的最終目的,該不會僅僅隻為了送衛掌飲一束花吧?

不會……吧?

隨即關信在心頭翻了記白眼送給自己——三年前太子殿下冷豔高貴轟走那個女人時的場景,仍舊記憶猶新,殿下如今做這一切,怎可能是為了她?

那麽,殿下的好心情又從何而來?

***

殊不知,一捆茶花,有人歡喜有人愁。

段璿璿看著眼前隻剩禿枝的茶花地,瞪目結舌,神情凝固了。

成為禦花園總管是她的目標,嗬護這一園子的花兒卻是她的追求。

三年來苦守淨房,同時也借著淨房“近水樓台得肥料”的便利,沒少偷偷摸摸地照顧禦花園裏的花兒。

都說今年茶花開得好,又有誰知道,這裏麵有她多少的心血!

她傲嬌,她自豪,她是無名護花使者,她……還沒得瑟夠,一夕之間,心愛的寶貝便被人辣手摧毀夷為平地了!

“混蛋!”段璿璿終於爆發了。

“呃……”純屬路過的衛茗被她死死拽住,焦急地望了望德妃的熙和宮,躊躇著打斷她的怨怒,“那個……璿璿,我現

現在一定得去熙和宮送茶葉單子了。”末了怕她難過又補了一句:“等我交完單子,再回來陪你出氣好不?”

聽到“茶”字,段璿璿頓時猶如被狠狠戳了一記,雙手捂耳,小銀牙咬得死死的:“混蛋混蛋!糟蹋我的花兒活該他孤獨一生!”

“咳……”衛茗沒辦法跟著她進入愛花如命的痛心情緒,隻想起那束茶花被自己撕了泡澡,也算“摧花”的一份子,於是抵唇輕咳了一記,理智地提醒道:“據說,摧花的是太子殿下。”這樣堂而皇之罵太子“混蛋”真的沒問題麽……

“摧花者孤獨一生!就算是太子殿下……”段璿璿話一頓,隨即仿佛打了雞血一般身子一震,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越加激動地捉住衛茗的雙肩,“茗姐姐,我告訴你哦,太子殿下他其實……”

“嗯嗯,你別激動,我聽著……”衛茗拿她無法,警惕地環顧了一圈四周,確定遠處過路的宮人無法聽到這邊的動靜,才安下心耐著性子接道:“其實什麽?”難道說,璿璿這丫頭從羅生嘴裏聽說了什麽太子殿下不為人知的……隱疾?

衛茗立即振奮了,覺著自己貌似找到了太子轟人這一舉背後的真相!

“其實……”段璿璿跺跺腳,握緊小拳頭,像是被魚刺卡住一般,臉頰似乎因為憋得難受而脹紅,半天吐不出個所以然來。

“咦,璿璿?”溫潤如玉的男子聲音從二人的不遠處想起,如一股清泉刹那間澆熄了璿璿的怒火。

隻見段璿璿小拳頭一鬆,小臉燦爛揚起,轉過頭笑靨如花地看向走上前的男子。

就算從聲音辨不出來者何人,但璿璿的反應已一目了然,衛茗理了理雙肩被捉得皺巴巴的衣料,埋頭朝著男子屈膝一禮,“羅太醫好。”

“衛姑娘也在啊。”一心隻看得到段璿璿的溫柔男子這才注意到衛茗的存在,溫溫淡淡朝她笑了笑,表示友好,“衛姑娘手指好些了麽?”

“承蒙太醫惦記著,好多了。”衛茗說完,不留痕跡退了一步,準備把空間完完全全留給“我的眼中隻有你”的兩人。

哪知剛剛退出一小步,便聽一流裏流氣的聲音從羅生背後響起:“小衛茗你不厚道,我也治過你的手,怎就隻跟羅生一人打招呼?”

衛茗身子微震,心跳漏了一拍,埋著頭調整好自己的麵部表情,抬頭以一記平常得無可挑剔的笑容迎上,屈膝又是一禮:“夜太醫,你藏得太好了。”

葉之夜從羅生背後大搖大擺上前,居高臨下貼近她,摸著自個兒下巴玩味打量著:“喲,一年不見,小衛茗倒是出落得跟那牛糞上的鮮花一樣了嘛?淨房果然養人。”末了又回頭朝著段璿璿補充道:“順便也誇了你。”

“……”衛茗表示,這人還是跟以前一樣,不著邊際。

猶記得此人當初的自我介紹——“葉之夜,落葉的‘葉’,”前句甚是正經,後句在他瞄了一眼她手上當時拎著的夜壺桶後,瞬間奇葩:“第二個夜是夜壺的‘夜’。”

喂!有人會在介紹自己的名字時跟夜壺扯上邊的麽!——這絕對是衛茗當時的第一感想。

但也由此,她深深記住了這個,明明吊兒郎當,卻在為她醫手時神情專注一絲不苟的男人。

認真的男人最迷人。

那一瞬的迷人,抵過了此人之後數年千千萬萬的無賴耍痞。往後無論多少次見到他,她都會緊張得手足無措到想落荒而逃。

一如此時。

在葉之夜的注視下,衛茗迫使自己轉移注意力,偏頭問段璿璿:“璿璿,你繼續說,‘其實’什麽?”

“啊?”段璿璿傻嗬嗬地從羅生的溫柔眼神中掙紮出來,“其實什麽?”

在羅生麵前問,衛茗心知多半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但為了鎮定下來,她不依不饒問道:“其實太子殿下什麽?”

果然,隻聽羅生不自然地低咳了兩聲,暗示味十足。

於是,在羅生的指示下,段璿璿乖乖地裝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反問道:“茗姐姐,你很關心太子殿下哦?”

衛茗眯眼覷她一眼,又幽怨望了望正抬頭看天的羅生,默默道:“我剛剛看璿璿你很急切想告訴我,怕你憋著難受,特意配合你而已。”

“噗哈哈。”葉之夜忍不住笑出聲,“小衛茗你太好玩了。不如……”

段璿璿與葉之夜打過幾次交道,深知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劣根性,連忙搶道:“其實……太子殿下留人了!”說完,自個兒乖乖捂上了嘴,可憐兮兮望向羅生。

羅生扶額,知道她隻是想打斷葉之夜,卻不想選了最壞的話題。

“留人了?”衛茗茫然狀。

“哦,搞了半天在說這事。”一直旁觀整個過程的葉之夜抱手於胸前,玩味道:“太子殿下終於把葉貴妃第二次送上去的女子留下來了,想來現在過著顛龍倒鳳的幸福生活,真是可喜可賀。”

“哦。”衛茗平靜地點點頭,不解道,“璿璿**澎湃想告訴我這個?”

段璿璿一直目不轉睛注視著她,不放過她臉上所有的表情,見她如此淡定,不由得在心頭為某人默個哀,試探道:“茗姐姐你不生氣麽?”

“生氣……什麽?”衛茗眨眨眼,不明所以,“思來想去,似乎跟我……沒什麽關係?”

“當然要生氣的!為什麽偏偏留是葉貴妃的人!”段璿璿憤憤然握拳,“茗姐姐那樣好,卻

被他轟出來了!”

“呃……”衛茗默默捧心,“黑曆史什麽的,璿璿咱能不提麽……”雖然被轟出來一事是她跟百裏景雖主動申請的,但從璿璿嘴裏吐出來,怎麽聽都有種可憐巴巴的意味。

而另一頭……

“阿嚏——”一聲響亮的噴嚏聲,驚動了書房的所有下人。

關信急忙迎上去,低聲噓寒問暖:“殿下,莫不是昨晚涼著了?”

百裏景雖揉揉鼻子,漫不經心將麵前噴汙的紙揉做一團,抬眼意味深長盯向關信,提高了音量質問:“昨晚怎會涼著?”

“殿下昨晚……”關信在百裏景雖威逼的眼神下及時噤聲,總算注意到了房中其餘人曖昧的眼神,趕緊改口:“受累了。”

百裏景雖瞥了他一眼,滿意地點點頭,不留痕跡地揉了揉酸疼的右肩。

不喜歡的女子明著轟不走,隻好任她搶奪自己的房,霸占自己的床,讓自己無處可躺,隻能在椅子上縮了一整晚不說,還得讓關信提前半個時辰喚自己起來,做好表麵工作,迎接聞香姑姑的檢查。

他總算理解了衛茗千方百計逃避侍寢的想法——侍寢,真是個累人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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