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太子百裏景雖埋頭聞了聞衣袖,確認無誤才一腳踏進書房,迎頭便見從小便侍奉他的小侍關信心急火燎衝上來,“我的殿下喂,您這是去哪裏了,讓小的好找。”

“有事?”景雖隨手解開脖間外袍的細繩,漫不經心問道。

“您出門怎也不帶個隨從。”關信殷勤地上前接過他脫下的外袍,“聞香姑姑先前來過一次……唔。”他忽的噤聲,清秀白淨的五官扭作一團,揮手在鼻前扇了扇,“我的殿下,您這是往哪裏鑽了一圈?”

景雖見勢又抬袖聞了聞,並未聞出不妥,“很臭?”

關信遲疑片刻,深知麵前這位主兒的脾性,於是很誠實地點點頭,“小的這就去給殿下拿件幹淨的換上。”

“打翻了夜壺而已。”景雖淡淡解釋,喚住他,“先別忙著走,繼續說。聞香姑姑來過,然後……?”

“殿下不知所蹤,姑姑十分生氣。”回想起那位宮中最大的姑姑發起火時候的威嚴,關信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姑姑總是大題小做了些。”景雖無奈,“這次她來,還說了別的什麽沒?”

聞香是他母親林皇後的陪嫁丫鬟,後宮如今的正一品宮令,統領後宮宮女,掌管大小瑣事,為皇太後或者皇後代掌鳳印。林皇後過世前將唯一的兒子托給聞香照管,可想聞香對他的重視程度。

“姑姑似乎對您轟人一事頗有微詞。”關信神神秘秘猜測道。

景雖冷哼:“我不喜歡她們,憑什麽讓她們霸著我的床,讓我來擠書房?”

“呃……”關信抽了抽嘴角,咳了兩聲又道:“姑姑私下跟小的埋怨過,說這些姑娘都是各個宮推薦過來的,就算殿下您不喜,也不能明著轟走,掃各宮娘娘的麵子,沒得得罪人。”

聞香擔憂的並無道理,皇後過世多年,太子一人在宮中孤立無援,難免為眾人矢之。各宮送宮女過來,討好是一回事,恐怕在太子身邊安插眼線又是另外一回事。百裏景雖正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會毫不留情將人轟走,斷絕這種可能。但在聞香看來,還能有更好的解決之法。

“我的存在,本身就得罪了她們。”他不信這些娘娘們還能將他當親兒子疼。

“我的殿下,這話可不能亂說。”關信緊張捂住自己的嘴左右張望,好半晌才繼續道,“據說這回葉貴妃那頭又準備著送人過來了。上次送來那丫頭被您轟出去後,葉貴妃顏麵過不去,那丫頭一回去便被葉貴妃打成了半殘,好生可憐。”他加重了鼻音,營造出一種可憐巴巴的氣氛,“所以殿下這回可要慎重了。”畢竟林皇後過世後,葉貴妃便成了這後宮裏的主子。就算景雖身為太子,也當盡量避免跟她犯難,徒惹麻煩。

“姑姑的意思我知道了,”景雖有些心煩地揉了揉眉心,“你再去請她過來吧。”

“殿下……”關信哭喪著張臉,“能不能讓別人去?”剛挨過一頓罵,這會兒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討一頓。

“小關……”景雖悠悠喚了聲,音調中多了一分威逼的冷。

“殿下……求您別這麽喚小的。”關信聽見這個稱呼,便知太子殿下要跟他較真了,連忙擺擺手求饒,“小的這就去請。”說著垂頭喪氣轉身往門口走,半隻腳剛踏出去,又回頭委屈地聲明了一遍:“殿下,‘小關’真的……會讓人想歪的。”

身為宦官,如果再跟某種行業的男子聯係在一起,那他便是不擇不扣的悲劇了。

“小關……”

“小的這就去!立刻去!馬上去!”話音剛落,人就一溜煙消失了。

見人走遠了,百裏景雖低頭握住酸痛的手腕,捏了捏。

如果不是他及時接住那個女人,她怕是會一頭栽進那堆夜壺裏吧?

隻是,想不到她在那個地方生活了這麽久,東西倒沒少吃,肉也沒少長,抱起來時出乎意料地沉得慌,他一個踉蹌,不小心將一堆夜壺木桶拂到水池裏,濺了他一身水花,乃至於衣帶染“香”,連他自己也聞不出了。

回想她倒下時蜷縮捂手的姿勢,不難猜出是她手指關節又犯病了。

饒是遣了段璿璿去請醫術卓絕的羅生,救得了她一時,但下一次呢?

回程的路上,羅生很明確告知他,病根已經落下,不能根治,隻能好好地養著,興許能一年年恢複過來。但如果任她在那個地方繼續待上五年,病情隻會惡化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一念及此,他握緊了拳頭,決定親自去請聞香姑姑。

***

“任命書?”衛茗錯愕地從主管梁姑姑手裏接下那卷質地精致的紙,再三確定:“給我的?”

“上頭是你的名字。”梁姑姑倚著洗好的夜壺,黝黑的臉上難掩喜色,“據說是聞香姑姑的手令,說是上過太子殿下床的女子,扔在這種地方顯得殿下不厚道。”宮令大人親自出麵帶人走,她也就不用擔心瘟神會再回來了,實在是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

衛茗頓時臉黑了一半——“上過太子殿下床的女子”這種名頭是怎麽回事?她不過就隔著被子在殿下的**滾了一道,最後還華麗麗滾到了地上被人抬出去了,怎麽看也是她自作自受,何來太子殿下不厚道一說?

拆開紙,一目十行,衛茗小小驚了一下:“掌飲?”

掌飲,飲的是酒,還有茶。原二十四司裏頭並沒有這個職務,後因當今聖上喜愛喝茶,特

特將司酒醞一類的司醞司改名司飲司,一並接管茶品一類。

“六尚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四十八掌,雖說每個職位都是兩人,但常年空缺,聞香姑姑也是考慮到你曾任掌飲,應當熟悉流程,才做的分配。”梁姑姑忍不住露出笑意,“六尚局的職務可是最容易升職的,別看掌飲才正八品,說不準過個半年就能升個正七品的典飲。好好幹,屆時別忘了姑姑我的好。”當然,最重要的是,千萬別回來了。

衛茗隻當沒聽出她話中深意,眨眨眼故作感傷:“梁姑姑,奴婢與你多年交情,這會兒真挺舍不得你的。”

“嗬嗬……”梁姑姑皮笑肉不笑。心頭響起的卻是另外三個字——快點滾。

衛茗調侃完,垂眸一笑,當年,她幹勁十足,最後還不是被貶到淨房了麽?

在這個拚“主”的年代,升職什麽的,隻與跟的人有關,與幹勁真心無關,偏偏她命中克主。所以啊,指不準這一去……“我還會回來的。”對於自己刷夜壺的命,她認了。

梁姑姑聞言笑容一僵,仿若冬日裏那幹裂的枯枝一般,極其幹枯難看,半晌擠出分笑容:“嗬嗬,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真是……太不吉利了。

衛茗這等煞星的威力,怎能隻讓她一人領悟到?

衛茗本人倒不知她打的算盤,目不轉睛盯著任命書上的“掌飲”二字出神。

還是原來的紙張,還是熟悉的味道,一時間,仿佛時光倒回到五年前,剛通過禮儀考核的她拿到第一份任命書。那時的她,還懵懂無知,還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還能信心十足地放話稱要讓宮裏所有人都喝過她泡的茶。

轉眼間,五年過去,她卻再沒有往上爬的雄心壯誌了。

再次回到從前辛勤忙碌了一年的地方,衛茗感慨萬分,一低頭,斷斷續續帶了四年的宮女黑腰帶如今搖身一變,那粉紅的色澤鮮亮得讓她有些挪不開眼。

由粉到黑容易,由黑到粉,她卻爬了好多年。

隻是,腰帶雖然換了,那身宮裝卻還是以前的那幾套,被夜壺熏陶了三年之後,散發著“迷”人的味道,聞者閃避,見者瘋逃。

衛茗見怪不怪,樂得清靜。

到了夜裏,這親疏就更明顯了。同一室的女子寧願三三兩兩擠一張床,也不願靠近她半分,可見這味兒的確是厲害了些。

她之前試過用皂莢泡洗衣衫,卻仍舊洗不去那股聞在她鼻子裏已經稀疏平常的味道。

又或許,錯不在衣,而是她每一寸肌膚經過長年累月的浸泡,早已擺脫不了淨房特有的味道了。

正如她說,她把那裏當家,她理所當然沾染了家的味道,揮之難去。

“我聽說,戶部那些個管錢的官兒,老了之後身上都洗不掉那股子銅臭味呢。”同寢的陳掌衣忽然尖聲尖氣道。

“嗬,”另一頭的高掌藥冷笑一聲,“銅臭味也好過某些味道。有些人啊,在某些地方做某些事情久了,身上那味兒就除不掉了。”

“哦?”與她同床的鍾典衣故意大聲好奇:“換件衣服不就好了?”

“這哪裏是衣服的問題?”高掌藥語調緩慢,像是蜜裏含針一般,一點點刺痛人心,“恐怕味兒早就深入發絲,就算去花叢中滾一遭,也……”

“也怎樣?”陳掌衣與她一唱一和。

“也怕是熏臭了一地的花兒罷。”高掌藥話音剛落,一屋的女孩子都跟著她咯咯地笑。

衛茗知道她們指桑罵槐,雲淡風輕翻了個身,接道:“若是沒有這些臭烘烘的東西,花兒哪能開得好?”

一室女孩子沒想到她回嘴,一個個噤聲不語。

衛茗若無其事繼續道:“對了,其實這些臭烘烘的東西,都從各位姐妹的肚子裏出來呢。”

“你別說了。”鍾典衣仗著品階高出衛茗一截,喝道。

一向逆來順受的衛茗淺淺笑了聲。人啊,就是這樣奇怪,明明是自己身上排出來的東西,偏偏嫌棄至極不說,還對幫你清理這堆東西的人嗤之以鼻。

她知道,如果她今晚不反抗,日後隻會被欺得更慘。

逆來順受並非軟弱,而是她不願麻煩而已,但為了今後少點麻煩找她,她決定今晚找一找麻煩。

“好,我不說了。”衛茗知道有人犯惡心了,悠哉洋哉最後補了一刀:“說起來,當年在淨房的時候,姐妹們的夜壺實在太多了。有時候累極了,倒完了裏頭的東西,就統一推池子裏泡一晚懶得刷,第二天直接撈起來交差,也不知各位姐妹入廁時可否有過黏糊惡臭之物沾身的經曆。如果有,衛茗在這裏賠個不是啦。”

她話音剛落,房間一頭突聞幹嘔聲,也不知是誰,急急忙忙捂著嘴跑了出去。

一室寂靜,徒留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衛茗心滿意足閉上眼,知道這會兒才算真正的清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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