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在昭罪寺裏得到了齊惠連的畢生所學,當他六年前跪倒在齊惠連腳下時,他就已經明白自己將要走上哪一條路。他在痛苦與焦灼裏淬煉了骨血,他曾經天真地以為憑靠權術製衡就能掀翻世家的掣肘。

然而他敗了。

沈澤川看向前方,河水潺潺地流動著,像是不可回首的漆黑人生,僅僅因為倒映下來的星空而閃爍。他緩緩地推開小竹扇,又緩緩地合起來,說:“我離開了闃都,卻仍然身處牢籠,這是對我曾經心存僥幸的懲罰,我必須盡快尋找到新的出路。先生把一生的信念托付於我,我曾經許諾要為他走到這場戰爭的盡頭。我們過去的隱忍是因為大周似乎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它早已經是日薄西山。”

齊惠連在大雨裏高喊著爛天爛地,他高舉的雙臂卻仍舊像是妄圖要撐住這正在轟然崩塌的大廈。他和海良宜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卻點燃了相同的火把。他在為李氏燃燒生命的最後一刻,放肆地拋棄了他過去耿耿於懷的太子,選擇了出身卑微的沈澤川。

齊惠連的兩位學生就是世人口中的雲泥。太子是李氏嫡係,他似乎就是為了做明君而生。齊惠連以為他們可以開辟新的天地,因為他們是這世間無可爭議的正統,然而他就是敗了。他在泥巴裏拾到了沈澤川,是生母賤籍、父親戰敗的沈澤川,是並非嫡係的沈澤川。齊惠連選擇了這樣的沈澤川,這是他一生信念的改變,這昭示著他不再遵從於血統的安排,他要讓這樣的沈澤川去捅穿爛天爛地。

“我放棄繼續隱忍,”沈澤川把扇子擱在膝頭,微側身,注視著蕭馳野,“我將選擇另一種方式去戰鬥,我要留在中博。你曾經對澹台虎說,國恥猶未雪,家仇尚未報,沒錯策安,中博遭受的恥辱就該在中博雪洗,這是我要做的事情。有一天我們將馳騁在離北的天空下,那是我足夠強大的時候。兩百萬娶不走離北王的狼崽,這樣的聘禮配不上我的蕭策安。我在中博,來日就是你堅不可摧的盾。”

水囊匆忙地跌在地上,濺濕了蕭馳野的袍角,潑了一地的水。柔得像紗一般的月光裏,蕭馳野猛然攥緊沈澤川的手,然後抱住了他。

半晌,蕭馳野沙啞的聲音貼在了沈澤川的耳邊:“我的後背交給你,你的胸膛交給我,我們缺一不可。我要在離北給你挑最好的馬,我們就在中博與離北的交界線上搭建屋舍,每月都要見。你要娶我,兩百萬不夠,我要千金難買的蘭舟笑。”

沈澤川抬手蓋在蕭馳野的背部,擁抱著這令人迷戀的味道。蕭馳野是橫穿草場的風,侵襲在沈澤川波瀾不驚的心河,讓他嚐到了情係一身的甜頭。他失去了端州,失去了先生,他剩餘的不多,他總要跨越那深不可測的溝壑,成為這些剩餘珍寶的堡壘。

***

茨州州府周桂近幾日忙於公務,他聽說禁軍已經穿過丹城,正在往茨州來,為此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周桂的師爺是中博燈州人,名叫孔嶺,與周桂有同窗之誼。此刻他擺了酒,又叫廚子做了幾道爽口涼菜,和周桂就盤坐在庭廊下,隔著小幾吃酒談話。院裏的槐樹正落著白朵,飄著股清新的甜味。

“我這幾日睡不著。”周桂捏著酒杯說道。

孔嶺揀著涼菜吃,吞了口辛辣的酒,坐姿隨意,說:“我知道,敦州的流寇已經匯集成股,其勢不可小瞧,咱們無兵無馬,招惹不起。可偏偏去年豐收,那匪頭子雷常鳴就盯著咱們茨州的糧倉。”

“糧食都給了離北鐵騎充作軍糧,茨州現下糧倉空設,虛得很。我寫信給敦州州府,可你也知道,他被雷常鳴扶作傀儡,哪敢替我們跟雷常鳴講道理?我真是有苦說不出。”周桂一口酒都咽不下,“那離北二公子又叛逃出都,兩萬禁軍馬上就到了城門下,成峰,我是左右為難,放行不成,不放也不成!”

孔嶺擱了筷,說:“離北是要反了,茨州夾在中間,搖擺不定恐難長久,你得盡快下定決心。”

“由不得我自己決定,”周桂惆悵地歎,“這下真的是前有狼後有虎,離北和闃都哪個都開罪不起,還有個雷常鳴在側虎視眈眈。”

孔嶺揪了槐花,丟在酒水裏:“雷常鳴是匪,遲早要被圍剿。但是六州各謀其政,不能攜手剿匪,朝廷也不知道何時才會派人過來。我眼看著雷常鳴一天天做大,已經成了中博的土皇帝,心裏著急也無用。”

“六年前邊沙騎兵入境,端、敦兩州首當其衝,成了‘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①’的荒蕪貧地,兵燹之厄讓那數千裏的良田荒廢,現在又哪有人肯去當守備軍呢?”周桂看著庭院,抬手給孔嶺指了一圈,“茨州能保存餘力,是因為離北鐵騎神速救援,這份情誼我一直記著,所以此次統籌軍糧沒有任何怨言。但是謀害皇帝這樣的滔天大罪,就是我想佯裝不知也不行。那雷常鳴不出半月一定會來要糧要錢,蕭馳野又正好到了茨州,這兩個霸王碰在一起,我真怕再鬧出什麽禍事,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孔嶺飲了酒,忽然靈機一動,他說:“蕭馳野帶著兩萬訓練有素的禁軍到茨州,不就是咱們的‘兵’嗎?有他在此坐鎮,雷常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禁軍常年待在闃都,哪見過真刀真槍的戰場?雷常鳴推翻了端、敦兩州的守備營,也不怕邊沙騎兵,仗的就是底下人心整齊,又熟悉中博的河流山脈,打起來蕭馳野未必是他的對手。”周桂連忙擺手,“況且那蕭二公子年輕氣盛,沒打過幾次仗,又有父兄作保,若是在茨州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沒法跟離北交代。”

孔嶺搓著山羊胡,說:“蕭馳野對天琛帝繼位有功在身,他此次叛出闃都,禁軍肯跟著他來,就說明他有帶兵的能耐,不然誰願意提著腦袋跟他跑這麽遠?不過百聞不如一見,等他來了,我們好好會一會他!”

“聽說不是個好相與的,”周桂的心病在這裏,“又久住闃都,若是滿身紈絝做派,那我得趕緊想辦法把他打發走,鬧不起啊!”

***

幾日後禁軍果真到了茨州城下,周桂不敢直接放行,隻是開門迎了蕭馳野和沈澤川入內。他早早叫人備了酒席,可是蕭馳野以路上奔波疲憊為由推掉了,就讓他準備一桌家常菜,準備敘敘舊。

他們先前沒見過麵,僅僅通過書信,哪有什麽舊可敘?不過是找個機會詳談罷了。

沈澤川換了身衣裳,站在屋內的屏風後麵透過窗子看庭院。這院子裏種滿了花木,打理得井井有條,應該是專門用來待客的宅子。滿城槐香掩不住,聞著讓人神清氣爽。

蕭馳野進來得晚,還在解衣裳。他解了一半,伏在屏風上沿看著後邊的沈澤川,說:“隔著屏風能瞧清楚嗎?”

沈澤川看那屏風被他輕而易舉地就壓了下去,想著這人個頭是真的高,說:“如夢如幻瞧著才心動,看清楚了就沒那麽風光旖旎了。”

蕭馳野敞開的衣裳露著半麵胸膛,他落拓不羈地掛著最後一件衣服,隔著屏風能隱約看見那些結實的肌肉。他還伏在屏風上方,離開闃都後就再也沒有戴冠,亂糟糟的發卻遮不住英俊。他似乎離離北越近,越顯狷狂自在的本性。

“風流佻達的家夥。”沈澤川跨近,抬手攏了蕭馳野的後腦勺,仰高頭跟他親吻。

蕭馳野捏了沈澤川的下巴,欺負沈澤川比自己矮,把人往高裏抬。

“看清楚了,”蕭馳野看著沈澤川水亮的唇,“這還不夠旖旎麽?”

沈澤川舔著唇間的水光,卻變得更加紅潤。他說:“還差點意思。”

“今夜五百兩,”蕭馳野湊近了低聲說,“包賺不賠。”

“我怕我身嬌體弱吃不消。”沈澤川微微後仰,手指意猶未盡,隔著屏風薄薄的料,沿著向下。

“不要妄自菲薄啊,”蕭馳野眼神危險,“蘭舟。”

沈澤川收了手,說:“適才進來時,看見周桂身邊還有個人,那是誰?”

“不認得,”蕭馳野利落地換了衣裳,“應該是周桂的師爺,待會兒在席上問問就知道了。”

“他既然沒有立刻放行,就是還有顧慮。”沈澤川看蕭馳野轉出屏風,便又望回院中,“晚上談話時,不能——”

蕭馳野猛然把沈澤川抱起來,轉了一圈抵在了窗側的牆壁上,把人狠親了一頓。沈澤川被他突如其來的親吻攪得暈頭轉向,氣息淩亂。

“不能仗勢欺人,”蕭馳野神色正經,“謹遵妻訓,我知道的。”

沈澤川還在喘息,蕭馳野給他把衣領扣緊,又撥開墨濃的發,捏了捏沈澤川的右耳。

“我要趁早在這掛個墜子,刻上我蕭策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