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陰沉,風雨欲來。

蕭馳野在宮門口卸了狼戾刀,踏入那昏暗幽長的廊。兩側跪身的太監們埋首不語,明理堂內外闃無人聲。福滿疾步引著蕭馳野到了門口,打起了簾子。寢殿的垂帷沒有拉起來,裏麵悶熱,混雜著一股血腥味。

福滿啜泣著小聲說:“皇上,您瞧,侯爺來了!”

裏邊的李建恒嗯了一聲,說:“你叫他們,都退出去吧。朕要與侯爺說些話,在閣老到之前,不要打擾。”

福滿帶著人悄悄退了出去。

“策安,”李建恒似乎挪動了一下身體,他說,“你拉開簾子。”

蕭馳野抬手,拉開了垂帷。**血跡斑駁,李建恒猶如浸泡在一片汙色裏,他胸口起伏,喘息有些艱難。

“兄弟,”李建恒蒼白的麵上滿是淚水和汗水,他顫抖的手擦拭著汗,卻抹了自己一臉血,“你幹嗎去了,急死我了。”

慕如側身躺在李建恒旁邊,已經氣絕了。

蕭馳野忽然感覺到一點孤獨,他赴了這場明知是局的邀請,隻是為了給李建恒這一聲“兄弟”一個交代。他們年少輕狂的兄弟情誼早在權力的碾壓下支離破碎,可是又仿佛在一刻被粘了起來。他像是回到了從前,掛起簾子,啞聲說:“路上風大,神武大街人又多,不好跑馬。”

李建恒抬起遮蓋傷口的手,看著那被捅了的地方,說:“你是好兄弟,明知這一趟凶險,卻還是來了。我李建恒能結交你,不虧。”

蕭馳野拖過椅子,坐下來。他看著李建恒,喉間幾度滾動,說:“早跟你說過,她不是你的良配。”

“可是我就是喜歡她啊,”李建恒怔怔地搓著指間的血,“我以為她也喜歡我。他媽的……中了刀子,原來這麽疼。”

蕭馳野搓了把臉,撐著膝,說:“你叫我,有什麽話要說?”

李建恒轉動著眼珠,在淚水裏衝蕭馳野哈哈一笑,又哭喪了臉,哽咽著說:“我叫你來,你就來,你他媽的腦子有病吧蕭策安,你知不知道,外邊都是……都是提刀等你的人。”

蕭馳野就像是過去替他解決難題一樣,鎮定地頷首,說:“我知道。”

李建恒喉間哭聲壓抑,他說:“你如果不來,我就不用說對不起。”

蕭馳野雙目通紅,他說:“你是做皇帝的,皇帝不用道歉。”

李建恒捂著傷口,搖頭哭得不能自已,他嗚咽著:“我……兄弟……我是真的……想做個好皇帝。我前幾日還背了書,你出去了,替我告訴閣老一聲。”

蕭馳野說:“你是皇帝,你自己去說。”

李建恒喘著息啞聲哭,說:“不成,我是做皇帝的,不能自己去,沒麵子。他是個忠臣,你說我怎麽就,怎麽就這麽笨呢?我啊,是真的想喊他亞父。我害怕,怕我死了以後,你們也叫別人捅了。”

蕭馳野聲音喑啞地回答:“你這麽小的膽子怎麽走?”

李建恒比畫著,說:“皇兄等著我呢,我害怕他又罵我。我對不起他。”

蕭馳野嗤笑,說:“怎麽就這點出息。”

“我……”李建恒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幹澀的唇抿了又抿,說,“我也對不起你,不夠仗義。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我真的……真的恨啊。策安,你走吧,你出去了就走,騎上你的馬,回家去。我沒什麽能送給你,但是不送,又沒排麵。”

蕭馳野再次搓了把臉。

李建恒抬起手指,指著牆壁,含混道:“那……那把弓,是你助我從皇兄那裏得到的,可他媽的,我、我拉不開……你帶著它走。狼崽就要待在草……草原,你那扳指都該鏽了。”

蕭馳野無情地說:“我不要,那是你家的霸王弓。”

“你是霸王啊……”李建恒聲音已經很輕了,他望著那弓,“下輩子……別再……再讓我來了……我想做大周的燕……住在富貴簷……”

他安靜地望著霸王弓,沒有再動了。

風吹著寢殿內的垂帷,蕭馳野坐著,聽那悶雷敲打,炸開了一場瓢潑大雨。

韓丞吃完最後一口茶,端著茶碗走出門,看著嚴陣以待的八大營軍士,把茶碗摔在地上,高聲說:“闃都的禁軍隻有八千人,楓山校場得不到消息就沒辦法前來支援。蕭馳野已是籠中困獸,今日,一定要拿下他!”

大雨轟隆,密集的腳步聲把皇宮層層圍住。刀鞘摩擦著鎧甲,八大營在寢殿外布下了重圍。福滿聽著聲音,已經站不起身,太監們各自縮在角落裏,唯恐自己被拿去祭刀。

蕭馳野終於站起了身,他在光影的交錯裏,替李建恒放下簾子,然後轉身取下了那百斤重的霸王弓。殿門早已打開,蕭馳野撥開層層飄動的垂帷,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雨中。

韓丞帶著人拔出刀,他沒有什麽話要喊,因為他們已經勝了。他們要在這場大雨裏改變天地,讓蕭馳野再次跪下去。

蕭馳野看著那烏壓壓的人頭,他邁出去,順著長階向下走。他沒有刀,當雨水抹掉他的冷漠時,他已經與那人群撞在了一起。霸王弓橫擋住刀鋒,他推著人牆後退,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壓住了暴雨的轟鳴。

沈澤川策馬橫穿過大街,背後的錦衣衛與禁軍猶如紅蛇,在刀光閃爍裏撞破宮門,直奔向內。

整個皇宮已經陷入鎧甲的包圍,廝殺聲沸反盈天。馬匹的湧入使得拚殺的速度加快,浪淘雪襟不顧人海,直衝蕭馳野而去。蕭馳野在這一瞬的空隙裏翻身上馬,接住了沈澤川拋來的狼戾刀。

蕭馳野驟然拔刀,說:“闃都非我夢中鄉,今日我要回家,誰敢阻攔——殺了他!”

說罷夾緊馬匹,揮刀見血。

疾雨撲麵,蕭馳野硬是殺出條血路。戰場從宮內退向大街,韓丞見勢不妙,連忙大喊:“死守城門,今夜萬不能放這殺君謀逆的孽障走!”

八大營哪裏是禁軍的對手,即便人多,也怕死,被這狼虎之師逼得步步後退。城門早已緊閉,沈澤川提刀先上了城牆,踹翻阻攔,叫人打開了城門。那緊閉的門轟隆而抬,雨簾外就是蕭馳野六年來心心念念的家。

韓丞回身喊道:“快去提人!”

蕭馳野馬已出城,他抬手示意丁桃帶人奔向楓山校場,要帶著這兩萬禁軍一起走。他在人群裏掉轉馬頭,對著城牆上的沈澤川張開懷抱,沉聲道:“蘭舟,跟我走!”

可是錦衣衛們矗立不動,沈澤川在大雨裏扶著牆垛,望著蕭馳野,像是要看清他的模樣。

八大營已經重新湧了上來,即將追出城門。那高吊的城門發出不堪重力的悶哼,鐵鏈迅速回**,城門轟然向下砸去。

“策安,”沈澤川抬聲,隔著大雨,溫柔地說,“回家吧。”

蕭馳野猶如被冷水澆透了心,他捏緊韁繩,已經往回策馬。城門“砰”地砸在地上,把八大營的追兵全部擋在門後,也把蕭馳野徹底擋在了門外。

蕭馳野喊啞了聲音,仿佛被激怒的獸:“沈蘭舟!”

沈澤川不再看蕭馳野,而是回身望著韓丞與那密密麻麻的八大營士兵。

韓丞偏頭啐了口唾沫,獰聲說:“沈澤川,你壞我好事!”

“你也配自稱錦衣衛,”沈澤川俯瞰著他,寒聲說。“錦衣衛自紀無凡起都是頂天立地、問心無愧的好漢,今日你們設局謀害天子之命,韓丞,我殺你天經地義!”

韓丞仰頭大笑,說:“你是什麽?沈氏餘孽!我待你不薄,多次提攜,你就是這般回報我的?來啊!把人提上來,讓沈同知瞧一瞧!”

齊惠連被拖拽而出,他蓬頭垢麵,跌在雨水裏,罵道:“狗賊奸詐!”

韓丞拽著鏈子,打馬前進,把齊惠連當街拖行。他指著齊惠連,對沈澤川說:“你是不是找了很久?在這裏啊!沈澤川,還不快來接人!”

“狗賊、狗賊!”齊惠連怒不可遏,被拖得滿臉泥水。

韓丞看著沈澤川麵容蒼白,又看著沈澤川眼神陰鬱,說:“你大哥是建興世子,我記得他就是被邊沙騎兵活活拖死的,但是你們沒感情,所以你一點也不痛。今日輪到了你的先生,你痛不痛?”

“韓丞!”沈澤川齒間咬著這兩個字,“你費盡周折把先生藏在手中,你想要什麽?”

“原本是有大用!”韓丞也陡然變了臉,“可是你放走了蕭馳野,壞了我的局,你就再也沒有用處了,他也沒有用處了!你若是還想要他的命,就下來給我磕頭認錯!跪地高喊三聲爹,我就留他一命,也留你一命!”

沈澤川跨出步,說:“成交!”

“放屁!”齊惠連從泥水裏抬起頭,他抹掉汙穢,爬起身,盯著沈澤川,“我教你詩書,不是讓你任人羞辱!我齊惠連連天地都不跪,你怎麽可以跪他一個卑微小人?!”

鐵鏈“嘩啦”作響。

齊惠連踉蹌著,在雨裏高聲喊道:“百年光陰如夢蝶①,我來去自由!我生這一遭,榮華富貴享過,功名利祿受過,我——”他瘋癲大笑,拽著脖頸間的鏈子,“我笑盡天下英雄士,世間賢才高不過我!誰人能與我齊惠連一爭高下?我三出渝州名滿天下!我談笑禦前,指點江山的時候,韓丞啊,你在哪兒?你還是那陰溝裏老鼠!”

齊惠連淋著雨,猶如酒醉。

“你們這些鼠輩,給我提鞋都不配!世家譬如天下沉屙,告訴海良宜,大周已經病入膏肓,他與我都回天無力啊!”齊惠連在笑聲裏狂妄地轉身,對著韓丞吐了一口唾沫,說,“但是我不會認輸,我今生隻做帝師!蘭舟啊!樊籠已破,亂世必起,先生能教你的,已經全部教完了。這爛天爛地……”

齊惠連背對著沈澤川,忽然失聲哽咽。大雨澆透了他的身體,卻無法澆滅他數年來高燃不歇的熱血。他過去總是喊著太子,可是這一刻,他卻舍不得回頭看一看沈澤川。

“這爛天爛地,不如翻了它,去成就你的天地。蘭舟,走吧,別回首了,先生替你扛住那四萬冤魂,你不要怕,你——”他血濺雨中,仰倒在地,望著天空,喃喃著:“不要怕啊……”

驚雷暴響,沈澤川失聲滑跪在地。他怔怔地,任憑大雨廝打,在那漫長的寂靜裏,那偽裝都被撕成了碎片,終於發出了這六年裏第一聲絕望咆哮。通紅的眼裏已無理智,他握住仰山雪,猛然拔刀。

“韓丞——!”

他恨死了這天地,也恨死了這些麵孔。

沈澤川撐地而起,仰山雪劃破雨珠,在重圍裏甩出血水。他殺一個,再殺一個,他邁過那些屍體,卻像是被遺棄的獸。刀過咽喉,快得像是流汞,血噴灑了沈澤川半麵。

他失魂落魄,那血淌過麵頰像淚一樣。

韓丞一退再退,喝道:“殺了他!”

風中倏地雨珠破裂,一支長箭眨眼間已經到了韓丞身前。蕭馳野從城牆上順著鐵鏈猛躍而下,踹倒人,翻手拔刀就把對方捅了個穿。他就這樣頂著屍體,疾步撞開刀光,抽刀時血已浸濕了雙掌。

蕭馳野單臂拖回沈澤川,吹響口哨。猛展翅橫撲,在混亂裏啄傷了韓丞的右眼。韓丞倉皇掩麵,聽那城外的馬蹄聲陣陣,丁桃已經帶人疾行而來。

“撞開門!”丁桃聲嘶力竭。

禁軍湧上,然而他們還沒有動作,就聽那城門再次發出沉悶的巨響,緩慢地被吊了起來。

費盛拖著鐵鏈,粗喘幾聲,帶著錦衣衛用力後退。他罵道:“操他祖宗!這麽重,狗日了!侯爺——!上馬就跑!”

浪淘雪襟從空隙間疾蹄奔入,殺喊聲埋沒了闃都。

同樣殺喊聲震天的邊郡也在殊死搏鬥,陸廣白已經快要抬不動槍了,他回撤時喊著:“援軍呢?!”

副將身受數刀,說:“沒……沒來。”

雨聲鳴震,陸廣白回首,看著營地的方向。

蕭馳野已經上馬,把沈澤川壓在身前,衝破大雨疾奔向城門。

電閃雷鳴,天像是被撕出了裂口,雨沒命地下。

陸廣白扯掉了破舊的披風,把槍釘在了腳旁。他在風沙與暴雨裏說:“打不了了。”

副將躺在沙坡邊看著他。

“命運要我一生都守在這裏,可這並非是我抉擇的那一條路。”陸廣白卸掉了帶著大周印記的鎧甲,他抹著臉上的風霜,眼裏全是滄桑,微微自嘲地說,“黃沙淹沒了我的手足,我不想再臣服於虛無的命。聖旨救不了我的兵,朝廷喂不飽我的馬。”

蕭馳野已經奔出闃都,背後追兵無數。他們衝著前方,像是撕扯著烏黑的雨天。

“我不願再為此赴命。”

陸廣白閉起雙眼,血水沿著他的手指滴在黃沙裏。他喉間滑動,終於在睜眼時帶著沉鬱。

沈澤川麵頰上的血被衝刷,他喉間逸著悲慟的哽咽,在這狼狽的奔逃裏已然拋棄了曾經俯首聽命的乖順,他們好似一把利劍,撞破了大雨。

陸廣白在雨水裏洗淨雙手,再次握起了長/槍。

他們都是被命運追逐的囚犯,他們曾經甘願被戴上鐐銬。但是暴雨衝垮了大廈,那崩塌猶如洪水一般襲來。

向前,向前!

“我要翻越那座山。”

“我將為自己一戰!”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