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青出都已有小半月,奚家陸續打開的錢庫都是空的,但是好在各地的鋪子能夠由奚丹打理,加上先前的四百萬銀子,沈澤川還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

四月借著東北糧馬道走的兩百萬已經到了茨州,書信寄回闃都時,直接由丁桃遞呈給了沈澤川。

沈澤川拭著汗,打開前衝著同樣渾身濕汗的蕭馳野揮了揮。蕭馳野脫了衣裳,去裏邊沐浴,隔著屏風說:“你念給我聽就行了。”

沈澤川念了信,蕭既明寫得言簡意賅,就是銀子已經順利到達茨州,離北鐵騎今年夏秋的軍糧也已經到庫。

“江|青山被調去中博,擔任中博布政使,那這批軍糧,就是由別人籌備的嗎?”

蕭馳野洗澡速度快,擦拭時說:“由厥西布政司參議楊誠,與下設同知及厥西各個縣丞統一協籌的,都是江|青山手底下的老人了,過去籌備軍糧最迅速的就是他們。”

沈澤川把信擱在桌案上,想說既然沒有經過江|青山的督察,還是要在分發軍糧前好好檢查,但他轉念又想到蕭馳野不管離北軍務,這事蕭既明該知底細,用不著他一個外人插嘴,便作罷,沒有提了。

蕭馳野在裏衣外罩了件深色大袖袍,他壓得住這些重色,鬆垮地架著也很有氣勢。他出來時喝了涼茶,說:“昨夜骨津去薛府查看,先生與師父多半被拘在了某一處閣樓裏。”

“尋常地方困不住師父,”沈澤川摸著筆,“我想親自去看看。”

“他那麽警惕,若是覺察到了,再把先生與師父轉去別的地方,我們就該大海撈針了。”蕭馳野替沈澤川卸下冠,“薛家外圍已經叫人輪流盯著梢,我們得想個更穩妥的法子。”

“我還有一事沒有想明白,”沈澤川由著蕭馳野給他梳發,那笨拙的來回一點也不像二公子,“他到底怎麽把奚家的錢庫搬空的?葛青青在琴州也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蕭馳野看了眼鏡子裏的沈澤川,說:“想不明白?我想明白了。”

沈澤川望著他。

“你拿到那四百萬白銀,也知道不論走旱路還是水路,隻要是商路,都得受各個地方的關口盤查。他必然也有這個顧慮,所以查商路沒意思。”蕭馳野說話時手也沒閑著,給沈澤川編了個一指寬的小辮,慢慢地接著說,“薛修卓先後擔任的都是要職,都給事中各地查賬,臨近百官宴時必定要跟遞運所打交道。遞運所負責打理上供物資,他若是把銀子夾帶其中,進出闃都就再方便不過了。”

沈澤川茅塞頓開,又問:“那他藏在哪裏?薛府的規模雖然比奚宅大,卻不是姚家那樣的真底蘊,就是往下挖,也藏不了那麽多錢。”

“那得看他到底想怎麽用。”蕭馳野鬆開手指,沈澤川的烏發就像水似的滑散,柔軟的觸感,沒有攻擊性。他從後壓住沈澤川的肩頭,兩個人都出現在了鏡子裏,他說:“他老家在晉城,往南去就是河州,河州水路發達,由顏氏一家獨大,跟厥西港口的奚家船都有生意往來。他把奚鴻軒踹掉了,想要這些錢再活起來,就得找個和奚鴻軒一樣會玩銀子的人,這個人非河州顏氏莫屬。所以我猜,他多半是把這銀子交給了河州顏氏。”

沈澤川沒有去過河州,僅僅知道河州顏氏很有能耐。他們不像奚氏,是由嫡係當家做主,他們靠的是本事,不分嫡庶。鹹德元年顏氏在河州走茶發了財,平素除了進貢,不挨著闃都,沈澤川對他們知之甚少。

“二公子的辮子都編得這麽俏,”沈澤川想著,也沒忘側眸調侃,“也算是博學多才了。”

“二公子編得多,”蕭馳野逗他,“浪淘雪襟的小辮好看麽?那都是我給編的。”

沈澤川說:“我一心給你攢聘禮,你卻把我當作浪淘雪襟?”

蕭馳野沉身,對著鏡子戲謔:“馬啊。”

蕭馳野的眼神裏什麽都有,這樣抵著沈澤川,讓沈澤川記起了上次雨夜策馬的放浪。他光滑的脖頸間沒了那些吻痕,卻已經學會了在蕭馳野的耳語裏泛上紅潮。

沈澤川微抬下巴,那玉質般細膩的脖頸就徹底露出了弧度,像是昏光裏的一彎月,沒那麽尖銳,自含瑩潤。他輕聲說:“我是麽?”

蕭馳野墜入彀中,吻了沈澤川的眼角,盯著鏡中的人,笑說:“我舍得麽?你是我大爺,我隻想帶你去騎馬。”

沈澤川連日的焦慮微微散了些,他一笑,就帶著幾分自己也沒留意到的**。

***

五月闃都遽然熱起來,春日還沒涼爽夠,那暑氣已經撲麵而來。下頭辦事的官員們不能坐轎,個個提著袍扇風,出入各個辦差大院都是滿頭大汗,被曬得嘴唇起皮,臉龐赤紅。

梁漼山才得了閑時,他因稽對禁軍賬目一事屢次升遷,現在待在戶部侍郎潘藺下邊辦差,主理核對各地賦稅的差事。

潘藺如今對蕭馳野感恩戴德,因為他上回才歸家,沒出兩日,李建恒就真的免了他爹潘祥傑的罪責,沒有發配,隻是停俸考察,沒入今年的都察。

蕭馳野沒有在明麵上跟人保舉過梁漼山,但他們都是精明人,知道梁漼山是蕭馳野在皇上麵前推薦的,所以即便蕭馳野沒打招呼,潘藺也對梁漼山很是照顧,免了他受魏懷古的責難。

“下個月花、戚大婚,禮部送的章程都得爛熟於心,各處花銷也要算清楚,以免婚宴過後,太後問起來,咱們答得不漂亮。”潘藺喝了綠豆湯,熱得背上濕透了。

潘藺比梁漼山小許多歲,但他入仕早,官階大,所以梁漼山對著他,即便不自稱“卑職”,也得自稱“學生”。

梁漼山也熱,但他們待在辦差大院,要講究官儀,不能隨意脫衣,否則遇見都察院的言官,又要挨一頓罵。他用帕子輕輕擦拭了額頭,點頭說:“卑職謹遵大人垂訓,這賬目,一定一字都不敢忘。”

潘藺又叮囑了些別的事情,他還要去禮部核對些明細,便出門上轎走了。

梁漼山受著沈澤川和蕭馳野的知遇之恩,辦事從不敢馬虎,當下就要開始對賬。他坐著沒片刻,聽著外頭突然闖進了個人。

這會兒晌午,辦差大院也沒什麽人。梁漼山匆匆下階來迎,見是個麵生的,便問:“兄台找誰?”

這人汗流浹背,將文書一股腦塞給梁漼山,說:“卑職是東北糧馬道上的驛官!大人,這是前夜從厥西白馬州發出的急報,帶著厥西布政司的符驗,十萬火急的東西!”

東北糧馬道!

梁漼山一聽見這名字,便知道是關乎離北的大事。他接了東西,急聲說:“怎麽傳到戶部來了?離北的一切事宜都算軍報,該遞交給兵部啊!”

“這是從白馬州發出來的急報,”這人說,“掛的正是戶部的牌子!大人,快呈到尚書案頭,這耽擱飛馳驛報的後果你我都擔待不起!”

梁漼山當即夾著文書就往裏走,急匆匆地趕到地方,卻撲了個空,沒見著魏懷古,但見著魏懷古的侍從了。侍從把東西接了,也不著急,隻讓梁漼山先回去,晚些自有安排。

梁漼山直覺這其中有問題,飛馳驛報哪能這樣隨意處理?分明就是拖延時間!他胸口撲通撲通地跳,退出去後沒回辦差大院,掉頭就提著袍子往錦衣衛當值處跑。

路上曬得厲害,梁漼山氣喘籲籲到了地方,連口水都不敢喝,又急忙進了院子,求見沈澤川。

“什麽事?”喬天涯把他帶進去,“大人怎麽專程跑到這裏來了?”

“急事,急事!”梁漼山顧不得跟喬天涯解釋,入內見到沈澤川,趕忙說,“大人!卑職有要事相談!”

沈澤川讓喬天涯看茶,擱了公務,凝目說:“怎麽了?”

梁漼山也不敢坐,用力緩了氣,說:“適才卑職在戶部辦差大院接到了一封飛馳驛報,是從厥西白馬州發出來的,關係東北糧馬道!卑職把驛報送上去,卻遲遲見不到尚書大人的麵。這東西與離北千絲萬縷,大人,怕是上個月發給離北的軍糧出事了!”

沈澤川立刻起身,說:“去禁軍辦差大院,把此事告訴侯爺!上我的馬,就說錦衣衛辦差,一路策馬跑過去!”

軍糧關乎離北這一年的戰事,魏懷古若是真的拖著不報,肯定是其中出了他沒辦法一力承擔的疏漏。軍糧籌備雖然是厥西白馬州辦的,但是統理檢查的卻是戶部。

***

這天熱得反常,才五月出頭,卻像是大暑。晌午時候還在暴曬,下午這會兒已經起風陰鬱,看著要下暴雨了。

魏懷古在椅子上坐了整整半個時辰,背上已經濕透了。他覺得頭暈目眩,早把那份驛報讀完了。他幾度想開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最終心一橫,猛地起身,說:“備轎!進宮!”

***

蕭馳野還沒下馬,豆大的雨點已經砸下來了。猛停在他肩頭,他快要入城時,看著喬天涯疾馳而來。

這邊喬天涯還沒到,那頭丁桃也策馬奔來,直接滾下馬背,顫聲說:“侯爺,出事了!剛才得的軍報,前日悍蛇部越境,與世子在東山脈相遇,世子——”

丁桃哭腔一起。

“世子重傷,咱們敗了!”

喬天涯陡然勒馬,天空中驚雷砸響,炸開了陰雲滾滾的昏暗。雨水轟然而至,蕭馳野還在馬上,他頭一次露出怔然的神色,像是沒有聽明白丁桃的意思。

離北從蕭方旭建立離北鐵騎開始,至今近三十年,沒有吃過敗仗。蕭既明從前率領輕兵追擊悍蛇部幾百裏,也能從大漠全身而退。

蕭馳野沒想過大哥會敗。

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