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鴻軒講得這般篤定,沈澤川倒要側目,然而奚鴻軒卻不肯繼續深談,隻是說:“你如今也沒個正經住處,留著齊惠連也不方便,不如就將他先放在我這裏。”
“瘋子胡言亂語,留在你那裏也未必合適。”沈澤川平靜地說,“你要他幹什麽?”
“依照我的意思,”奚鴻軒伸出手刀,“把他了結掉最好。那些陳年舊事不宜沾身,知道得越多,反而不妙。”奚鴻軒揮動著手刀,看著沈澤川,“你是不肯麽?”
沈澤川說:“我當然不肯,他是永宜年的老臣,對沈衛也知之甚詳。我留著他,有用處。”
沈澤川若是一口應下,奚鴻軒反倒不會輕易相信,所以他說得七分真三分假,讓奚鴻軒把握不住。
奚鴻軒果然不再提殺人的事情,說:“你還想查沈衛的案子?早說麽,蘭舟,這點事情,至於瞞我這麽久?”
“我幾時隱瞞過,”沈澤川笑著提茶壺,為奚鴻軒斟茶,“這事情不是顯而易見嗎?沈衛的罪名一日不脫,我就一日不能堂堂正正做人。”
“他那是證據確鑿,罵名已然深入人心,即便罪名脫了,也不能服眾。”奚鴻軒說,“這種賣國求榮的重罪,是幾輩子都洗不幹淨的事情,光憑朝廷赦免也沒有用。天下謠傳千百種,他沈衛已經被釘死在了唾沫星子裏。可憐你,這事我隻能勸你算了,說不清的!”
沈澤川沉默著擱下茶壺。
奚鴻軒見氣氛微沉,便又說:“你如今已經是正經五品錦衣衛,還在乎那些流言蜚語?別啊,往上瞧,這次你差辦得好,得升不是?”
沈澤川說:“八字還沒一撇,南鎮撫我還沒坐穩,一味上衝未必是好事。”
“這次你我都得小心行事,還真是玩命的勾當。”奚鴻軒把狐裘掖好,說,“此次的事情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對方在暗我在明,查不清就會防不勝防。這次壓的是我,下回呢?你自個兒也留心吧。我今日也不便久留,蘭舟,過幾日府裏見。”
奚鴻軒說著起身,又環顧四周。
“我看著院子也可以,你那兒錢若不夠用,找兄弟知會一聲就行。今日的事情,就別擱在心上了吧?”
奚鴻軒說著笑起來,沈澤川也笑,兩個人言歸於好,仿佛毫無芥蒂,適才不過是玩鬧而已。
喬天涯送走奚鴻軒,一回院子,就見沈澤川背著身麵朝正堂站著,正用帕子揩著手。
院外的斜陽橫渡,沈澤川的蟒袍被映得猩紅。他微垂的脖頸如玉白皙,仔細地擦著那修長無瑕的十指,上邊分明很幹淨,他卻像厭惡極了。
“走了?”沈澤川側頭問道。
“看著上了馬車。”喬天涯停在沈澤川不遠處,沒再往前,而是俯身從地上拾起被踩碎的落葉,端詳須臾,“他請來的人都是江湖高手,卻沒打起來,想必是紀綱師父有所提防,太傅沒有抵抗。”
“師父用火燒毀了容貌,為的就是隱姓埋名,沒有貿然動手才是上策。”沈澤川把那方藍帕子疊整齊,“先生不能久留在奚鴻軒的手中,得想個辦法。”
喬天涯揉碎葉子,沒打攪沈澤川的沉思。沈澤川忽然轉身,被餘暉晃得眼花,他卻不躲不閃,看向那巍峨皇宮。
“血脈正統……”沈澤川呢喃著,問喬天涯,“那裏邊住的人是誰?”
喬天涯跟著看過去,說:“李氏。”
“不對,”沈澤川眼神冷淡,諷笑道,“是鹿啊——周若失其鹿,天下群雄皆可逐之[1],今日你說是李氏,明日我也能說是阿貓阿狗。誰能踏上那巔峰龍椅,誰才是正統。”
喬天涯自詡離經叛道,卻不想沈澤川竟敢這樣說。他驚愕之下,退後幾步,眺望著皇宮,說:“此等悖逆之言,算得上目無王法了。”
“你知道這世間君子無數,個個都是鐵骨錚錚、忠誠不二的好人。”沈澤川把帕子收回袖中,說,“邊沙伯陸平煙號稱‘邊城狼虎’,為守住邊郡散盡家財,雖然享有爵位封號,卻每日食的都是鹹菜芋頭。到了陸廣白,每遇戰事必定軍餉吃緊,因為與八大家素來不睦,所以即便戰功顯赫卻至今沒有封爵。做這樣的君子良臣,痛快麽?”
“先問良心,再論快意,要做骨鯁之臣,就得舍小我、棄私欲。鎖天關的馮一聖一門忠骨全部戰死,這就是大義炳然。”
沈澤川適才壓下的瘋狂再度席卷而來,他立身大笑,說:“喬天涯,你根本不是離經叛道,你是道中囚徒,是能做君子的人。”
喬天涯說:“主子——”
天際的餘暉盡沉於夜,昏暗覆蓋,梨樹的枯枝張牙舞爪,在沈澤川抬起的臉上映出陰影。
“但這世間總要有人做亂臣賊子。我不信命由天定,倘若來日刀架頸側,別說奚鴻軒,就是李建恒,我也不會刀下留情。奚鴻軒嘴裏講的血脈正統,與我而言無異於癡人夢談,刀鋒過喉誰都要死,嫡出庶出無一例外。”
寒夜淒清,昏鴉幾聲哀叫,沈澤川回眸看著喬天涯。
“我誌不在君子,也不在好人。睚眥必報既成信條,那麽恩是恩,過是過。今日之事,我要奚鴻軒拿命來抵。”
風襲殘雲,刮落了枝頭殘葉。
***
都察院彈劾來勢洶洶,先後將奚鴻軒、潘祥傑、魏懷興甚至海良宜都參了一遍。岑愈坐鎮主筆,幾方在朝堂之上打得不可開交。
李建恒才醒,這幾日話不多,坐在明理堂聽政時都是由著他們爭執。
海良宜在疫病前就身體抱恙,近來看著消瘦,始終沒有休息的時候,此刻聽著工部與戶部再度起了爭執,不由重咳幾聲。
李建恒趕忙說:“閣老不必起身,有話坐著說吧。”
海良宜行禮,用帕子掩著口,緩和些後才說:“昨日內閣已將此次賞罰條目遞呈禦案,皇上看過後,若覺得有不妥之處,可以駁回,由內閣重議。”
李建恒心不在焉,海良宜本以為他會支支吾吾,豈料他頓了少頃,說:“朕已看過,有些地方確實不明白,還請閣老解惑。”
此言一出,滿堂錯愕。
李建恒打開折子,說:“禁軍疏通官溝有功,蕭馳野已經是二品禁軍總督,僅僅賞些銀兩金玉不足為意,太少了。”
海良宜答道:“楓山校場今年擴建,銀兩由戶部統籌,已經算是免了他今年的最大開支。臣以為賞不可過,足夠了。”
李建恒說:“但是藥材調配、隔絕病患,疏通官溝無一小事,他都辦得很好。”
海良宜思忖著,說:“功勞不假,可這些事情並非禁軍憑靠一己之力就能辦成的,若是恩寵太過——”
“朕想進他的爵位。”李建恒合上折子,看著海良宜,“他乃離北王嫡次子,若是上陣殺敵,這會兒也該有爵位在身。”
海良宜沒有立即應答。
李建恒說:“朕這幾日纏綿病榻,想的就是這些事情,朕想封蕭馳野為‘定都侯’,閣老意下如何?”
海良宜說:“不可,皇上,非軍功不得封爵。蕭馳野此次雖然有功,但遠遠不到能夠封爵的地步。啟東邊郡陸氏戰功累累,如今也僅僅給老將陸平煙封了個邊沙伯。蕭馳野一沒有定疆,二沒有驅敵,唐突封侯,隻怕難以服眾。”
“他本就在南林獵場時護駕有功,此次又臨危不懼。疫病沒有蔓延起來是好事,此事關乎闃都安穩,難道還不算功績嗎?邊沙伯陸平煙屢次私調邊郡守備軍,他沒有進爵,隻是功過相抵而已。”李建恒說著紅了眼,掩麵哽咽,“莫非朕的性命也也不值一提?封他為侯意在褒獎,又沒有擴增禁軍人數,也沒有開設私權,不過是個虛名罷了,這也不成?”
魏懷古原本要彈劾蕭馳野私調藥材的事情,但如今看著風向不成,便改口說:“皇上所想也是情理,蕭馳野當機立斷、臨危不懼是該褒獎,但閣老所言不差,依臣之見,不如先封蕭馳野為‘定都伯’以示尊榮。”
“不成,”海良宜寸步不讓,“斷然沒有這樣的道理。皇上,今日若封了蕭馳野,他日寒的便是邊陲老將的心,非軍功不能封爵乃是朝中定理。”
李建恒說:“那便先封了陸平煙,進他為侯,再封蕭馳野為伯,這樣一來,閣老還不同意嗎?”
他說封就封,猶如兒戲。
海良宜咳嗽劇烈,想要再說什麽,卻被潘祥傑搶了先。潘祥傑慌不迭地說:“臣以為是好事,此乃皇上登基後的第一封,是殊榮。閣老,凡事不可墨守成規,如今他確實有功,破例一回又能如何?”
孔湫見世家異口同聲地攛掇李建恒,不禁拜下去,說:“臣以為閣老說得不錯,皇上,陸平煙為邊郡防守鞠躬盡瘁,即便要封,也不該這樣草率——”
“草率?朕再三詢問諸位的意見,你還要說朕草率!”李建恒甩袖起身,指著孔湫說,“朕見你在朝堂之上皆以閣老唯命是從,君臣君臣,到底誰是你的君,你是誰的臣?!”
諸臣皆跪,齊聲說:“皇上息怒!”
孔湫立刻說:“皇上乃臣之君父,臣以皇上唯命是從!但是越製封爵確實不妥!”
“朕就是要封他!”李建恒哭哭啼啼地說,“朕前後遭逢劫難,都是策安相助方能化險為夷,封他個爵你們也推推阻阻!這朝中事情,都由閣老說了算,那這皇位,不如讓給閣老來坐!”
這話是要誅了海良宜!海良宜跪身不穩,掩唇劇咳。他不見外官,不設私宴,日夜操勞,為的就是不結朋黨。他這樣悉心教引李建恒,怕的就是有人戳脊梁骨。他是股肱之臣,不是恣睢權臣!
李建恒見海良宜咳得佝僂,也不敢再鬧,叫人來扶,嘴裏仍然說著:“不論如何,蕭馳野都要封!”
明理堂大鬧一場,幾日後聖旨已下,猶如驚雷,震來了四方奏折。
陸廣白帶著他爹在邊郡接了旨,陸平煙進侯,他拿著那聖旨,在那一刻也不知該做何表情。
陸家在這黃沙裏埋了一代又一代,陸平煙全盛時號稱“邊城狼虎”,跟蕭方旭、戚時雨一樣威名顯赫,如今傷病一身還沒有退居二線,終於熬到了封賞,卻是給後輩小兒鋪路。
蕭馳野原本在府裏睡覺,聽到聖旨到,穿衣出來迎。
福滿讀完聖旨,喜笑顏開地要來扶,卻見蕭馳野麵色不佳,沒有接旨的意思。
——這爵位不能要!
海良宜說得一點都不假,他蕭馳野雖然在南林獵場護駕有功,又在此次事情裏顯得舉足輕重,但這些與邊陲真刀實槍打下來的軍功天差地別。
陸平煙是誰?
那是跟他老子蕭方旭稱兄道弟的人!
如今作踐了陸平煙來封他蕭馳野,蕭馳野往後還怎麽在各個邊陲守備軍裏任職?他還怎麽能夠服眾?最重要的是,陸家怎麽想?蕭、陸還怎麽當兄弟?
定都定都,這是要把他蕭馳野定死在闃都。李建恒病了一場,他媽的病傻了吧!
蕭馳野肝火上躥,又沒睡好,扯了把沒穿好的官袍,強壓著怒火,麵無表情地說:“你去恭稟皇上,蕭策安德不配位,不敢受此滔天恩眷,不敢接此天賜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