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恒昏迷數日,噩夢淆亂,嘴裏念著胡話誰也聽不清。慕如守在床榻邊沿,給他喂藥擦身,凡事都親力親為。
太後今日不坐鳳輦,趁著天氣好,帶著花三在園子裏透氣。她說:“慕嬪還守在皇上跟前?”
琉緗姑姑扶著太後,說:“寸步不離呢。”
“她做到了這個份上,皇上對她的六分情也能變作十分。”太後對花香漪說,“患難與共,這份情意可就重了。”
“慕嬪看著嬌小,”花香漪亦步亦趨,“但也是個有膽色的。”
“這話說得好。”太後說,“我昨日聽太醫講,皇上已無大礙,差不多該醒了。待皇上醒了,慕嬪就該出頭了。哀家看她先前被言官罵得不成樣子,如今就是海良宜也要喟歎她是個好女子,這要是個膽小的人,哪敢冒險?”
花香漪莞爾,從琉緗手裏接過青花瓷碗,往新化的湖裏投魚餌,說:“沒有點膽子,哪做得了皇上心頭好?潘如貴那會兒她就很知進退。”
太後看那湖裏的錦鯉爭相食餌,說:“這疫病發得蹊蹺,原本能辦個慕嬪,按照蠱惑聖聽的名義打發了她。可她聰明,知道挨著皇上就是免死金牌,這麽一照顧,後續遭罪的就隻有奚鴻軒。先前打壓蕭馳野,世家也折損了魏懷興,那傅林葉也被貶斥了,說到底,誰也沒占著好處,眼下禁軍辦了疏通官溝這樣的急差,蕭馳野必須得賞。”
“奚鴻軒也該罰,”花香漪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姑母,我看他因為調入戶部考功司一事得意忘形,這禍事輪到他頭上不是巧合,他若是足夠謹慎,哪會給人暗算的機會?如今被人當成了石頭送給那蕭二踩,罰他也是該的。再者,我打聽啟東事宜時,聽說年前大雪,離北世子給了中博茨州四萬兩的賑濟銀兩,這次蕭二能把戶部說通,也有這四萬兩的功勞。別的不說,茨州因此跟離北成了患難交,往後朝廷再派布政使去管理中博六州,也得顧念幾分離北的麵子。”
“此番最受益的便是蕭馳野,說是他放的疫病,也不是不可能。”太後指尖搓碎了餌料,灑進湖裏,“慕嬪身體這樣好,怎麽還沒有皇嗣的消息?打發不掉她,便隻能拿捏住她。她有了孩子,哀家也不必再愁日後。”
李氏子嗣實際上並不少,但光誠帝時東宮自刎,下邊的皇子親王死的死廢的廢,隻剩個鹹德帝和李建恒。鹹德帝在位八年,因為身體不好,隻有魏嬪懷了孩子,可國喪那幾日,魏嬪也叫人沒聲沒息地投了井,便真的隻有個李建恒了。李建恒登基後,宮裏的妃嬪也遲遲沒有懷孕的消息。
太後看不上宦官院子裏出來的慕如,原本是打算從荻城花家的餘下女兒裏挑一個機靈的出來,指給李建恒做妃子。李建恒不是什麽癡情種,有了新歡,必然會冷落舊愛。豈料慕如不僅聰明,還很有膽量,屢次在皇上麵前為太後吹枕頭風。太後想要把未來的儲君養在自己宮裏,如今得時刻盯著慕如的肚子。
“要說受益,慕嬪也因禍得福。”花香漪拭了手,“她還有個弟弟,姑母記得嗎?”
“叫風泉。”琉緗姑姑在後悄聲提醒太後。
“哀家依稀記得這麽個人,”太後說,“他不是認了潘如貴做爺爺嗎?潘如貴斬了,皇上為了慕嬪,偷偷把人留下了是不是?”
“風泉得過姑母的提點,想必還記著姑母的恩情。”花香漪攙著太後,“姑母,他們姐弟倆人如今無依無靠,您推一推,於他們而言就是觀世音菩薩。”
太後走了幾步,說:“那風泉是個宦官,叫他回來。二十四衙門空缺那麽多,琉緗,給他安排個好差事,算是全了他們姐弟的念想。”
琉緗應聲。
太後又問:“啟東回信了沒有?婚期排在了秋時怎麽行,那啟東蒼郡秋日風大,你那會兒嫁過去,哀家舍不得。”
花香漪隻笑,琉緗姑姑說:“老帥回信了,說是全憑太後做主,安排個良辰吉日就行。那送信的,還專門為三小姐帶了幾箱河州的綾羅綢緞,打的頭麵也很用心。”
“他不該用心麽?”太後笑意一斂,“他得了天大的恩寵。”
琉緗立刻矮身行禮,說:“該的,為著不委屈三小姐,啟東選的迎親隊全是有臉麵的將軍,帶隊的正是戚大帥。”
太後麵色微變,到底沒有動怒,隻說:“哀家專門呈書邊郡,要邊沙伯陸平煙來迎,可他百般推拒,不就是衝著離北王的麵子,不敢應麽?陸氏都是些榆木腦袋!哀家倒想看看,日後離北能幫他們什麽。戚竹音來迎……她一個做女兒的,輩分上就矮了一頭,也虧戚時雨想得出來!”
太後的氣尚未消,那頭麻溜地小跑來個太監,跪身說:“太後萬安,適才寢殿裏來人,說皇上醒了!”
琉緗趕忙說:“備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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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虎正披衣雕木頭,給丁桃和小吳雕了個粗糙的大蛐蛐。晨陽一掀簾,他們便全部下榻,整齊地行禮。
“你才醒,坐著也無妨。”蕭馳野示意他們起身,在椅子上落座,“今日如何?”
“回稟總督,”澹台虎抹了手上的木屑,“燒退了,飯也能用了,今日就能當差。”
“不急,”蕭馳野舊袍利落,在椅子上坐了片刻,“那日病起突然,你平素身體很好,怎麽回事,軍醫有說過麽?”
“這病太醫院也講不清緣由,”澹台虎說,“我也尋思著,怎麽就是我?咱們禁軍在校場訓練的時候,我打著赤膊淋雨也沒染過風寒。總督讓晨陽整理了患病名錄,我也看了,雖然也有老幼,但還是以青壯為主。”
“這疫病邪乎,”晨陽聽到此處,說,“鎮撫大人興許說得不假,這次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蕭馳野仰身思索,說:“不論是哪一種,過了這麽久,多半也把線索處理幹淨了。”
“病的是我便罷了,”澹台虎心有餘悸,“要是病了總督,闃都巡防可就亂了!”
蕭馳野一怔,摩挲扳指的手也停了。他不說話,別人也就不敢貿然打斷他的沉思。
“這點倒沒想到。”蕭馳野半晌後無畏一笑,“罷了,爛賬麽,挨著咱們就還有後招,沒那麽緊張。你今日也好好休息,你家裏的幾個孩子這幾日誰在照顧?”
澹台虎不想蕭馳野還記著孩子,眼裏一熱,說:“進來前,我托付給了晨陽,他把孩子們都拘去了禁軍的辦差大院,有兄弟們照顧,想必是吃喝不愁,沒什麽事。”
“禁軍原戶多是闃都本地人,你們外邊充進來的,沒宅子也沒媳婦,養幾個孩子也不容易。這次你臨難挖溝,是病倒的,算功勞,由晨陽報給兵部那邊,開春升個經曆。往後除了月俸,由禁軍內部走我的私賬,給你再撥一份養孩子的銀子。”
走蕭馳野的私賬,那就是從蕭馳野的俸祿裏劃出來的銀子,算是蕭馳野給他的。
澹台虎聞言已經單膝跪下去,說:“這怎麽成?總督沒逐我出去,仍舊留著我當差,我便已經很知足了!”
“功過相抵,你該得的。我給你,你就拿。”蕭馳野起身,對晨陽說,“這次挖溝的兵全部記檔分銀,疫病是玩命的事情,拿銀子算什麽?往後再有這樣的事情,按功過考績升職調遣,像老虎這樣的,一家老小我蕭策安都擔了。”
澹台虎原先那點不痛快已經全沒了,他受著恩,也不好再提沈澤川的事情。蕭馳野又把禁軍病倒的幾個人都看了,都按這個說法走,連丁桃這樣年紀小的,也沒短了賞銀。
沈澤川喝著藥,看窗外的熱鬧。
喬天涯架著火盆,烤了幾個土豆,邊撥邊說:“人家都升官發財了,主子,我怎麽辦?”
“記著吧。”沈澤川擱了碗。
喬天涯專心致誌地看著土豆,嘴裏卻說:“蕭二禦下有方,他能在幾年時間裏把禁軍鞏固成他一個人的鐵桶,還是費了心思的。”
“關乎安危的事情,費點心思也不奇怪。”沈澤川說,“禁軍是他新磨的刀,自然要越稱手越好。澹台虎是他從外邊擴充進禁軍的將領,以澹台虎為首,這批人管不好就是禍根。”
“時機和人心都必不可少,他樣樣都拿得正好,把人又壓又賞,收拾得服服帖帖,禍根也變成了定海神針。澹台虎這種性子,往後就是別人千金賄賂,也難以撼動忠心。”喬天涯剝著土豆,歎了一口氣,“這麽一比較,主子,你也忒冷情了。”
“錦衣衛跟禁軍不同,錦衣衛都是有家世門檻的人,個個心高氣傲,冷情才正好。沒有生死劫,斷然套不出真交情,誰心裏都有個秤。韓丞擔任指揮使有些日子了,往下打點的賞賜也不少,可背地裏幾個人念著他的好?”沈澤川停頓片刻,說,“吃了土豆,晚點肉就別吃了,你跟了我,胖了得有七八斤吧。”
喬天涯說:“主子想聽曲兒麽?我會彈還會唱,銀子就不要了,賞兩塊肉總是行的吧。”
沈澤川無情地說:“你出去吧。”
喬天涯出去時蕭馳野正回來,他靠邊讓路,蕭馳野跨進門,用腿鉤了椅子,坐床邊。
“睡得好?”
沈澤川說:“一般般。”
蕭馳野說:“你那宅子也拆了,過兩天出去後,住哪兒?”
沈澤川歎氣:“流落街頭吧。”
蕭馳野撐著身,衝他吹了吹哨,說:“我在梅宅後邊有個小院子,你要麽?”
“挨得太近,容易叫人生疑。”沈澤川攏衣,後頸上的痕跡一閃而過。
“離得太遠,幾日也見不了一回。”蕭馳野伸手給他撫平後領,目光在那齒印上流連。
那都是他咬的,像銜住獵物似的,把那一片都吻了個遍。
沈澤川抬眸看他,說:“朝上見……嗯?”
蕭馳野錯開目光,說:“朝上見多生分。”
“那怎麽辦。”沈澤川看著他,“我的扇子呢?”
晨陽正捧著托盤掀簾,蕭馳野想也不想,說:“丟了,晨陽弄丟了。”
沈澤川看向晨陽,晨陽在震驚之餘又淡定頷首,對沈澤川沉痛地說:“鎮撫大人,卑職……”
“就一個扇子,二公子替他賠。”蕭馳野悠閑地說,“那象牙扇俗死了,我送你一個。”
“俗也是從奚鴻軒那兒得來的,”沈澤川說,“回頭我去見他,沒了那扇子,怎麽裝個俗胚?”
“我送你一個更俗的,”蕭馳野說,“鑲金還是帶玉,二公子有的是錢。”
“開春楓山校場要翻修,”沈澤川攤開手掌,“這位蕭二爺,褲腰帶勒緊了嗎?你馬上就要窮得要食素了,哪兒有銀子鑲金帶玉?”
晨陽放下托盤,退了出去。
蕭馳野說:“怎麽,這就要查我的私房錢了?”
沈澤川說:“呦,還有私房錢。”
蕭馳野說:“多著呢。”
沈澤川笑了笑,說:“那可真是……”
剛退出去的晨陽又折回來了,在簾外說:“主子!宮裏邊來旨了。”
他們倆人神色俱斂,蕭馳野立刻起身,一手把沈澤川也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