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轉小,蕭馳野撤向端州城門。守備軍馬不停蹄地開始清掃戰場,濠裏的水都溢了出來,把門前這段路泡得稀爛,馬蹄踩在裏邊全是泥漿,所有人都髒透了。
沈澤川站在城門前,看著浪淘雪襟馳近。蕭馳野從馬背上俯過身,沈澤川抬起右臂,跟他輕輕碰了一下。蕭馳野望著沈澤川,沒有就此收回手臂。他翻手抬近沈澤川的下巴,在雨裏,垂著眸,和沈澤川額頭相抵。
兩個人深陷雨中。
沈澤川斂起眼眸,雨水沿著他的睫毛滴在蕭馳野的鼻梁,他緩緩笑起來,逐漸笑出聲。
喬天涯策馬而來,到半途就勒馬停下了,歪身瞧著紀綱,說:“師父哪兒去?”
紀綱在通道門口站了半晌,把手裏的氅衣扔給喬天涯,看著雨幕。
喬天涯把氅衣罩到自個兒身上,道:“師父,紀家拳經此一戰再度名揚,紀老爹泉下有知,也當瞑目了。”
紀綱仰頭望天,雨水濺到眼睛裏。良久後,他說:“端州今年要豐收了。”
喬天涯笑了笑。
紀綱背過雙手,轉身長歎,不再看沈澤川,說:“你趕緊去叫大夫吧!”
***
雨停到翌日卯時才停,庭院裏的竹筒“叮咚”地敲打著青苔岩。丁桃裹著小襖,跟曆熊守在廊下,看大夫進進出出。
曆熊說:“我口渴。”
丁桃攥著本子,小聲說:“那你自個兒去倒水喝,我要守在這兒。”
曆熊麵露難色,他堵著廊子,使勁搖頭,不肯單獨去。
裏邊的孔嶺掀簾,把大夫引出來,神色凝重。費盛才睡醒,前來輪值,看人出來,馬上來接,讓屬下把大夫往偏廳帶,問孔嶺:“先生,主子如何?”
孔嶺搖頭,跟他再往屋裏走,低聲說:“一會兒進去,別吵著府君。二爺正吊著心,待在裏邊一宿沒睡。”
費盛不敢再多話,跟著孔嶺進了屋,看裏間垂著竹簾,卸了甲的蕭馳野正在看藥方子,還沒走的大夫拘謹地站在二爺對麵,躬身輕聲說著:“……日後就不便再握刀了……那雙指……”
費盛聽了這麽兩句,就覺得不好。他沉下心,看蕭馳野神色冷峻,壓得屋裏服侍的人都噤若寒蟬。
“腰間……小腿……”
還有差點被哈森卸掉的右臂。
沈澤川昨天剛回來,人看著還是好的,等把臉洗幹淨,才能看出麵色煞白。右手雙指原本是腫的,在跟哈森對打時掉進了濠裏,抓爛了,又泡髒水,最後的仰山雪都靠左手提,右手根本動不了。他沒上馬回城,裝得風輕雲淡,實際上是腰間的傷口在挺身時撕裂了,上馬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太難了,隻能強撐無事,讓霍淩雲牽馬。
沈澤川緊繃的神經一放鬆,淋過的雨也要發作。他以為自己是睡著了,其實是半昏迷。昨夜的燒來勢洶洶,到現在都沒退下去,吃什麽吐什麽,胃裏塞的都是硬饅頭,吐幹淨以後就吐酸水。
垂帷不透光,蕭馳野待大夫走後,掀條縫看蘭舟。
蘭舟的發鋪在被褥間,整個人蜷不起來,壓著沒傷的那麵半躺著。側臉露出些許,上挑的眼角也沒有平時的**,仿佛尋常地在睡覺。蕭馳野摸摸他的眼角,他沒動,隻要蕭馳野在身邊,他就敢這樣不設防。他看著很小很小,被蕭馳野的身影完全籠罩。
蕭馳野呼吸困難,胸腔裏哪兒都疼。他俯身過來,吻蘭舟的鬢,指尖的動作輕得像是在撫摸還帶著絨毛的幼獸。
庭院裏的大夫來來去去,給府君的藥喂了一盅,巳時的時候沈澤川又吐了。紀綱看著不行,拎著大夫繼續瞧。偏廳裏擠滿了人。劫後餘生的欣喜勁沒過,府上就被陰雲籠罩了。
申時交戰地的軍報到了,跟邊郡的軍報堆積在一起,都催著蕭馳野看。蕭馳野沒敢離開沈澤川,全部讓送到偏廳去,趁著喝口水的功夫站在偏廳,一邊聽大夫們七嘴八舌的講方子,一邊看軍報。
丁桃不敢在這會兒鬧,牽著曆熊的衣袖,說:“廊子底下有水壺,我給你倒一杯。”
曆熊腳沒動,他揉著鼻子,煩悶地點頭。
丁桃拉不動曆熊,納悶道:“你怎麽不走啊?”
曆熊沒吭聲,他看洞門那邊來了人,費盛正帶著新到的大夫往裏走,眨眼過了廊子,掀了簾子就進屋了,屋裏還有孔嶺等先生在外間守著。
這新來的大夫長得周正,是樊州口音,說:“府君這身體,淋不得雨,吐成這樣,藥定然是用不進去,”他顛起袖子,讓隨行的藥童把藥箱打開,拿出針囊,給站在一邊的高仲雄看,“我給紮幾針。”
孔嶺站起身,說:“先不忙,等二爺過來再做決定。”
大夫攤開手,接著道:“救人如救火,時間耽誤不得。要不這樣,你們趕緊派人催二爺過來,我把東西都備好。”
高仲雄連聲應著,往外走,走到門口發現曆熊堵著門。
大夫背過身,掀起些簾子,往裏間走,嘴裏還在叮囑藥童:“把箱子提進——”
費盛在藥童收針囊的瞬間覺察到什麽,他猛地握住刀柄,喝道:“留步!”
然而那藥童當即甩手,針囊裏寒光暴現。費盛能躲,但先生們躲不掉,他隻能拔刀格擋,在一陣“叮叮當當”的暗器碰撞聲撞開孔嶺。
外間的桌椅“哐當”翻倒,孔嶺沒站穩,跌在氍毹上時還伸著手,急喊道:“來人、快來人!”
大夫已經躥進了裏間,竹簾“唰”地墜下來,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費盛驚得冷汗直冒,才跨出去,就被藥童掄著椅子攔住了。
糟了!
費盛失聲道:“保護府君!”
廊下的近衛破窗而入都來不及,高仲雄陡然被撞翻在地,隻見曆熊健步如飛,大叫著衝進裏間,一個猛子把大夫撲到在地。兩個人撞到床前腳踏,垂帷驚動。大夫夾在指尖的鋼針直取曆熊雙眼,曆熊探手擰住,一頭把大夫的腦袋磕回地麵。
大夫磕得頭暈眼花,反手抱住曆熊脖頸,擰身把曆熊翻到地上,卡住了曆熊的脖子。兩個人翻滾間撞塌了裏間的矮桌,茶壺跌下來,滾燙的茶“砰”地濺了曆熊滿臉。曆熊粗喘著,朝著對方麵部揮拳,結果撲了空。
大夫摁著曆熊,曆熊側臉蹭在碎掉的瓷片裏,紮得滿是血痕,他喊道:“蛇!蛇!”
大夫舉起鋼針,豈料背部驟然一沉,整個人直接被砸翻了出去,滾在地上。他捂著半麵,用邊沙話高聲說著什麽,迅速去摸摔掉的鋼針。蕭馳野猛地拖起四腳蛇的衣領,對著地麵就撞。
外間隻聽“咚”地幾聲悶響,再沒音了。
近衛們摁住了藥童,費盛氣還沒喘勻,竹簾就被撞得亂晃,滿頭是血的大夫滾在外間的氍毹上,已經沒氣了。
蕭馳野麵色冷厲,強壓著怒火,寒聲說:“從庭院到大門,十步一人給我堵死。誰篩的人?自己滾出去!”
庭院內外頓時跪倒一片。
滿府的近衛,竟然就讓對方堂而皇之地進了內屋。費盛冷汗就沒停過,一頭磕在地上,一聲都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