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泉跪在榻邊,把李劍霆要入口的藥都親嚐了。
李劍霆麵色蒼白,鬢邊皆是冷汗,躺在榻上猶自發著抖。她蓋著被,卻像是被壓住了,喉間隨著急促的喘息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殿內的太醫不敢亂,隔著垂帷替李劍霆一遍遍診脈,時不時地擦拭著汗水,對身邊的人複述藥方。
孔湫曾經跟著海良宜麵對過兩次這般情形,但這是他獨當一麵後的第一次。他藏在袖中的手都是汗,汗都淌到了眼睛裏也不敢眨眼。
如果儲君薨了。
孔湫根本不敢往下想,他費力地閉上雙眼,想起官溝案那場大雨,海良宜是做了何等決心才能說出那樣的話。
老師。
孔湫忍不住地咬緊牙關。
若是老師還在就好了,他此刻連話都說不出來,聽著儲君斷續的聲音,甚至生出了強烈的無力感。
李劍霆的湯藥灌下去,眼珠還在轉動,她像是被夢魘鎮住了。風泉跪了整整一天,他在左右宮娥都退下的空隙裏壯著膽子撫開李劍霆的濕發,看著李劍霆神情變幻。
這場博弈禍及殃魚,不論儲君能不能活下來,殿內伺候儲君的宮娥太監都活不了。
風泉在這情急間要找到自己的生路,他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李劍霆萬萬不能死。
“殿下……”風泉悄聲喊著李劍霆,因為湊得太近,所以看見了李劍霆耳垂上細小的洞眼。他心一橫,說道:“殿下從秦樓楚館中掙紮而出,與那九五之尊不過是咫尺之遙,此刻泄氣便會功虧一簣……殿下!”
李劍霆似是聽不見,十指緊攥著被褥。她躺在這錦繡榮華裏,心卻仍舊被困在天底下最汙濁不堪的勾欄院裏。
李劍霆喉間殘存著哽咽,那是被毆打時的求饒。
老天捉弄她,給了她這樣的身份,卻讓她生為了女孩兒。那些叮當作響的耳墜都混雜在桌椅的翻倒聲裏,她無數次跌在其中,被拖著頭發拽到渾臭的男人身前。
香芸是個好媽媽,懂得物盡其用。
***
靈婷是香芸收養的女孩兒,但她不特殊,香芸收養的孩子太多了。香芸會拈起他們的下巴,仔細地端詳,以此決定他們的去路。
靈婷生得好看,可是她不討喜。香芸端詳著她,發覺她這雙眼睛出奇的討人嫌。
“瞧著怪漂亮,但也忒凶了,”香芸磕著煙槍,“這雙眼不如搞瞎了好,那樣霧蒙蒙的,才能叫爺們生出憐惜。”
靈婷又瘦又小,香芸給她飯吃,沒有真的搞瞎她的眼睛,因此靈婷對香芸很是感激。她每日在香芸坊看著男人進出,伺候堂子裏的姐兒們。她沒有固定的主子,成日赤腳跑在廊子裏,給姐兒們端茶倒水,看著她們敷粉擦香。
女兒家真好聞。
靈婷跪在門邊,撐著氍毹,小狗似的偷偷嗅著裏邊的香。她看著那些豐腴的酮體披上綾羅綢緞,看著那些纖纖玉指扶戴著金玉手鐲,再聽著那些姐兒們鶯聲燕語,對女兒家的世界生出無限向往。
香芸兜著雲霞般的披肩,扶風弱柳似的停在靈婷身邊。她吃過酒,麵上浮著薄光,癡癡地笑了幾聲,彎腰來捧起靈婷的臉,說:“狗兒……媽媽給你戴耳墜。”
那金線墜著明珠,沿著靈婷的耳廓涼涼地滑下去,最終掉在了氍毹上。靈婷怔怔地看著香芸,香芸已經抬起身,邊笑邊往走。
“媽媽今日有大客呢,”裏邊的姐兒把朱釵丟進匣子裏,不勝酒力般的說,“離北王的二公子哪。”
裏間響起一片咯咯的笑聲。
靈婷不知道離北王是誰,也不知道二公子是誰。她小心地拾起金線明珠墜,悄悄攥進了手裏。
晚上堂子裏要上酒水,靈婷跟著丫鬟裏進去,看見楚王橫斜在榻上,醉得胡言亂語。幾個世家公子作陪,可是香芸都不理會,她矜持地坐在一個人的椅子邊,端莊得像是大家閨秀。
蕭馳野穿著鴉青常服,這身打扮壓不住他的佻達。他似是也吃了酒,搭著椅,跟邊上的公子哥玩骰子。
靈婷候在邊上給貴人倒酒,倒了半宿,席間醉成一片。李建恒拉著香芸頻頻勸酒,蕭馳野像是玩盡興了,卻始終沒碰過席間的姐兒。
李建恒噴著渾濁的酒氣,給香芸指著蕭馳野,說:“這是我……我的兄弟!離北王、王的兒子……上過戰……”他打了個酒嗝,嘻嘻笑起來,“策安是真……真家夥。”
蕭馳野哈哈大笑,他垂下長指,把骰子丟進金樽裏,帶著不以為然的散漫,說:“戰場渾臭,哪有這溫柔鄉舒服?二公子要在這兒醉生夢死。”
李建恒把香芸推過去,蕭馳野手滑,接住了金樽,香芸便落在了別人懷裏。他們酒吃到吐,歇下時席間滿是狼藉。
靈婷在那呼嚕聲裏想起自己掌心還攥著金線耳墜,她看見裏間露著角明鏡,便踮起了腳,對著明鏡悄悄把耳墜比劃在耳垂上。
明珠搖晃在細碎的發間,透出綺麗的光芒。
真好看啊。
靈婷這般想著,忽然聽到了酒水打翻的聲音,嚇得她匆忙收手,在窺探中發現那離北來的二公子還醒著。
蕭馳野誰也沒看,他明明身處在這眼花繚亂的繁華裏,卻帶著點距離。他既不進去,也不要姐兒陪。他的手臂仍舊搭著椅,眉間淩厲,眼神清醒,透過打開的窗,望著離北的方向。
靈婷退到門外,把沾著汗水的金線耳墜擦幹淨,貼身收了起來,揣著它睡覺。後來沒過多久,香芸就想起自己丟掉的金線耳墜。
香芸把靈婷召到跟前,在對鏡梳妝的時候扭過身,忽地笑起來,說:“十二了呢。”
李劍霆把喉間的湯藥盡數嘔了出來,殿內的宮娥端來幹淨的熱水,風泉淘洗巾帕,替李劍霆擦拭。李劍霆半醒著,眼前昏花,她感受著熱巾帕擦過鬢邊,水珠像淚一般的下淌。
儲君不戴耳墜,但是靈婷戴。
“家畜……”李劍霆齒間逸著痛苦的聲音。
家畜!
靈婷戴著耳墜,那漂亮的金線流淌在她的眼淚裏。她掙紮著想要掙脫,卻次次都被拖了回去。她哭喊著,被摁著頭,撞得額前青紫。
放過我。
靈婷嗚咽著,抬起的臉上滿是汗淚。她盯著緊閉的門,企圖在那裏找到一線生機。
“媽媽……”靈婷失聲喊道,“繞了我……”
回答她的隻有巴掌聲。
家畜!
李劍霆顫抖的十指攥得被褥發皺,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在那沒盡頭的哭喊裏認清了自己是誰。
她就是個家畜,從生下來那一刻就淪為了祭品,被拋棄在這世間最肮髒的地方,最終卡在逼仄的窄間裏,透過縫隙,發覺過去看見的都是假象,那些女兒沒有一個逃離過這種命運,她們都是……都是任人宰割的家畜。
靈婷抬起手,用斷掉的指甲摳著那縫隙。
怎麽就生成了女孩兒呢?
這具身體令人作嘔!
靈婷瘋了一般地扒著那縫隙,在血淋淋的痕跡裏朝著外邊用力地咆哮:“媽媽……”她恨道,“殺了我!”
如果讓她活著。
如果讓她像人一樣活著。
“我……”靈婷抵著額,對地上的耳墜又哭又笑。
她就殺了自己,剝開這層皮肉,摒棄女孩兒的一切,去爭搶,去撕咬,去討要回她應得的東西!
隻要給她一個機會。
“殿下!”
風泉看李劍霆再度嘔吐起來,不禁抬高聲音。
外間的太醫已經站起了身,孔湫的心都涼了,他倉皇地向後退了幾步,被岑愈扶住了。
“若是……”孔湫難以啟齒。
門簾“唰”地掀了起來,薛修卓呼吸尚未平複,他聽見了裏間的動靜,明白孔湫沒說完的話是什麽。然而他不是能夠妙手回春的大夫,對此也無能為力。
殿內氣氛凝重,朝臣們連大氣都不敢出。宮娥端著藥進出,風泉給李劍霆不斷地喂著藥。李劍霆喃喃自語,風泉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能跪著身伏下頭,貼近李劍霆的嘴唇。
“功虧……”李劍霆唇瓣翕動,“……一簣。”
風泉的眼睛在昏暗的垂帷間被汗水浸濕,他掩住口,輕聲說:“殿下乃是世間真凰,隻要咬住這口氣,必能逢凶化吉!”
李劍霆急促的呼吸斷續,她像是終於聽見了風泉在說什麽,喉間的嗚咽逐漸平息。湯藥盡數灌了下去,再從口鼻間嗆出來,宮娥慌得伏地直哭,風泉誰也不理,就守在榻邊再給儲君灌進去。
***
還守在牢房的梁漼山心急如焚,把一壺茶吃完了,站在外邊等著消息。頭頂星辰璀璨,他顧不得欣賞大院月色,聽到院外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
“這是幹什麽!”梁漼山看著八大營進來,不禁走了兩步。
為首的男人舉起腰牌,說:“那刑部票子上明明白白地說著捉拿潘祥傑,你們卻敢假公濟私。咱們總督是奉太後懿旨前去督辦案務的,還不快快放人!”
梁漼山知道此刻才是關鍵,放走了韓丞,潘祥傑和潘藺也留不住。他一咬牙,挺胸抬頭,說:“我奉儲君及元輔之命在此審查韓丞,沒有儲君及元輔的票子,絕不放人!”
那男人迫近幾步說:“儲君?如今的天下之主乃是太後!”
梁漼山悚然而視,看八大營來勢洶洶,他後退著說:“你們還想幹什麽……”
“闃都混入了中博細作,我們封鎖城門,”那男人把腰牌掛回腰側,“自然要仔細查一查,搜院!”
八大營都帶著刀,這個“搜”顯然不是字麵上這麽簡單。梁漼山在頃刻間就明白了,丹城案逼得太緊,太後狗急跳牆,已經容不下他們這些人了。
“我乃……乃是朝廷命官……”梁漼山在刀鋒前節節後退。
受理此案的三部官員跟著後退,他們皆是文官,哪裏受得住這般威逼。鹹德年間南林獵場的舊夢襲上心頭,官員們已經預感到風雨欲來。
“大帥尚在闃都,你們就敢這樣目無王法,”梁漼山已經退到了牢房門口,詐道,“啟東親兵還不出列!”
門口的八大營當即拔刀,他們驚疑不定地環視周遭。戚竹音的親兵上過戰場,還有數千啟東守備軍守在城外。他們今夜隻是想要趁著儲君病危來搏個先機,以中博細作為借口殺掉這些朝臣,等到天亮以後,就是啟東守備軍入城也無力回天了。
梁漼山趁機退進牢內,把那鎖鏈從裏拴緊。他張開雙臂,擠著背後的官員們,大家慌不迭地向內奔逃。
八大營的刀絞進了鎖鏈裏,把門推得“當啷”作響。
男人隔著門獰笑道:“狗官!以為鎖著門就能高枕無憂了嗎?點火!”
最內側的潘祥傑慌忙道:“住手!不要放火,不要放火!指揮使還在這裏,你們不能一把火全燒了!”
梁漼山舉起油燈,接道:“燒死他們兩個貪官汙吏活該!但是火光勢必會引起城外的守備軍注意,到時候守備軍攻城進來,殺的就是你們這群亂黨!”
外邊的男人從空隙間抽回刀,臉上陰晴不定,太後確實下過不要驚動城外啟東守備軍的命令。儲君危在旦夕,他算算時候,都這會兒了,宮內還沒有消息傳出,儲君多半已經涼透了,便放下心來,臉色稍霽。
“梁大人,”他一邊說著,一邊抬手示意後邊的隊伍繞行,“你如今在戶部辦差,成日看著白花花的銀子流進流出,卻還住在個破院裏,何必呢?不如趁此機會棄暗投明,往後有的是錦繡前程。”
梁漼山胸口怦怦直跳,他樂得跟對方拖延時間,便道:“我就那麽點俸祿,待在破院裏很知足。”
“背靠大樹才好乘涼哪,”這男人是韓丞的親信,踱著步,不慌不忙地說,“這外頭風起雲湧,闃都的安穩日子還有多少?盡早跟個好主子,以後才能繼續為朝廷效力。”
“大家道不相同,我們效忠的是天子,是大周,是李氏江山,若是換成了其他人,那不就顛覆綱常亂了套嗎?”梁漼山手上的油燈已經快要燃盡了,他說,“我也想勸你放下屠刀,此刻醒悟為時不晚,等到儲君登基,還能記你一份功勞。”
男人輕“嘖”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你就陪儲君走一段吧。”
他話音方落,梁漼山就聽見牆壁上的小鐵窗被撞開,八大營往內丟入了冒著煙的草兜子,獄內霎時間煙霧繚繞,嗆得官員們掩袖咳嗽,兩眼直冒淚花。
潘祥傑越發篤定太後要殺他,戴著鐐銬扶著欄杆,在咳嗽聲裏呼喊著:“崇深、崇深快開、咳、開門!”
韓丞也被驚醒,他打翻桌上的茶壺,把袖子澆濕了,掩住口鼻。
梁漼山被嗆得站不穩,後邊的官員撞倒了桌椅,大家在獄內踉蹌,僅僅憋了片刻,就踩著桌椅去扒鐵窗,想要呼吸。他們一冒頭,外邊等候的八大營士兵推刀就捅。
“你是官溝案裏受到提拔的胥吏,”男人說,“當時下來協辦戶部的錦衣衛就是沈澤川,這麽看來,你是中博放在闃都最大的細作。潘侍郎請你查案,你跟薛延清私底下對賬本動手腳,構陷潘侍郎入獄,就是想要搞渾闃都的水吧!”
梁漼山確實是受沈澤川提拔,但他跟中博沒有任何瓜葛,不論是出任厥西還是河州,都是公事公辦,跟沈澤川連封信都沒有通過,此刻聽著對方這般說,當即斥道:“汙蔑!”
這煙霧著實要人命,潘祥傑已經開始砸門,在咳嗽中央求著:“崇深、深快開開門!”
不僅是潘祥傑受不了了,梁漼山身邊的官員們都受不了了。大家被逼入死路,在這裏進退維穀,若是再不見轉機,就要活活憋死了。
幾個獄卒扯著鎖鏈,梁漼山阻攔不及,看那獄門大開,身邊的人爭先恐後地往外跑。他被撞得跌跌撞撞,還沒來得及呼喊,就聽跑出去的官員慘叫聲起,被八大營當場斬首。
“瘋了……”梁漼山撐著牆壁,掩麵道,“你們瘋了!”
他正說著,背上猛地一重,被人從後踹翻在地。
韓丞朝梁漼山啐了一口,重新掩著口鼻,悶聲說:“今夜清的正是你們這些蟻附蜂屯的亂黨!”
院內才冒新芽的樹枝簌簌作響,風把散落在地上的賬本刮得紙頁亂飛。韓丞的烏靴踏斷了筆,踢開邊上的屍體,在煙味和血腥味裏拍著袍子上沾染的灰塵。
梁漼山被架了出來,刀都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烏紗帽早就掉了,這會兒頭發淩亂,喘著粗氣,說:“……太後殺了儲君,這天下也不是她的……你們這群奸臣賊子,壞我李氏江山百年基業……”
他悲從中來,一時間竟然說不下去。
梁漼山原以為今日必死無疑,誰知那風裏忽然傳出疾哨聲,接著天際的日光乍湧,闃都王宮的琉璃金瓦當即閃爍起來。戚竹音策馬疾馳,仰蹄破開院門,在勒馬時舉起牌子。
“我奉儲君之命,”她在馬匹落蹄時盯著韓丞,“特來督辦都軍搜城。”
韓丞不信,他勉強笑道:“儲君危在旦夕,哪裏還能命令大帥辦差?我知道大帥救人心切,可萬萬不要假傳儲君的命令。”
戚竹音從袖間拿出調令,扔進韓丞懷裏,說:“儲君批的票子,你認不認得?”
韓丞看那票子上的朱筆筆跡歪斜,顯然是有人握著儲君的手批下來的調令。他靜了半晌,腦子裏飛快地轉著闃都情勢。城門已經被封鎖,八大營還有兩萬兵力,戚竹音輕裝入都,外邊隻有兩千隨行守備軍。
若是此刻動手,他們還有勝算。
“我臨行前,”戚竹音俯身,五珠滑溜地**在空中,她說,“特地囑咐家中老父,要是半月未歸,即可派人來接我。”
韓丞指尖攥緊調令,看著戚竹音的眼睛,說:“大帥在南林獵場也曾講過同樣的話。”
“腦袋不是我自個兒的,”戚竹音笑起來,“總要上點心。”
“太後當年力排眾難讓大帥得償所願,”韓丞皮笑肉不笑,把調令塞進袖中,“誰承想是這般結局……罷了。”
梁漼山跌在地上,把自己的烏紗帽抱起來,衝戚竹音行禮,道:“多虧大帥早有遠見,否則今日隻怕要血流成河了!”
戚竹音沒吭聲,她看著韓丞後退,直到八大營跟著退了出去,才挪開壓在誅鳩上的手。
她哪有什麽遠見,不過是嚇唬韓丞的。
戚竹音心下微沉,兩萬都軍確實棘手,太後今夜敢如此行事,也是料定他們投鼠忌器,不敢拿李劍霆這條命賭。
***
李劍霆的呼吸已經平穩,她殿內的所有太監宮娥都被捉拿下獄。儲君中毒絕非小事,薛修卓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住太後,宮內是他鞭長莫及的地方。
孔湫在殿外說:“這些宦官皆是鬥筲之輩,若是在主子跟前受了氣,又經人教唆,就敢謀取天子之命。此事須得嚴查,待他們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再從重處罰!”
孔湫以前主理刑部,跟潘如貴等閹黨很是不睦,又受海良宜的影響,對內宦憎惡到了極致。此刻把手中的釅茶飲完,對薛修卓說:“丹城案既然人贓並獲,待田地丈量完,就對六部按刑裁汰,看看究竟有多少人牽扯其中!”
薛修卓精神一振,明白孔湫這是要跟世家徹底清算,便頷首稱是。
側旁的岑愈似有話說,但到底沒在此刻說出來。
***
闃都一場仗剛才落幕,遠在端州的沈澤川就收到了消息。
今日豔陽高照,丁桃跟曆熊坐在廊子底下比賽,把那啃幹淨的果核往水窪裏扔。費盛端著藥騰不出手,喬天涯直接擰起他們兩個人的後領。
丁桃抱頭,說:“我們馬上撿!”
“我坐這看了半天,”喬天涯彈他,“十七八了吧桃兒?我怎麽看著你還要吃奶?”
丁桃嘴裏還有果皮,澀得他直皺眉,理直氣壯地說:“你們不叫我辦差啊,我隻能坐這兒嗑瓜子。”
“磕瓜子。”曆熊接道。
喬天涯一人賞了一腳,勒令他們趕緊去撿果核。他站在簷下看著,邊上湊來個近衛說了些什麽,他回頭看沈澤川正在喝藥,姚溫玉在說話,便對近衛點了頭,示意放行。
不到片刻,顏何如就歡歡喜喜地進來了。他日日衣裳都不重樣,但必須繡著元寶和銅錢,閃亮亮的,經過庭院時像隻昂首闊步的孔雀。
“指揮使好,恭喜高升呀。”顏何如上階前兜著自己的金算盤,探頭往裏瞧了瞧,小聲說,“府君近來可好?”
費盛恰好端著空碗出來,冷眼瞧著顏何如,說:“進去見見不就知道了?快點,府君等著呢。”
顏何如的酒窩旋露出來,他邊上階邊說:“見是當然得見,我一日不見府君就想得很。”他衝費盛笑了笑,仰身隔著距離,從費盛邊上過去,“嗖”地鑽了進去。
“府君!”顏何如親切地喊道,“我可是盼著——”
沈澤川眼神似有冷色,臨窗瞧著他,生生讓他把話咽了回去。顏何如悄悄縮起腳,害怕道:“府君……好?”
姚溫玉坐在案側吃茶,聞言也沒看他。
沈澤川微抬折扇,說:“坐。”
顏何如哪敢真坐,他今日就是來請罪的,當下拉了拉椅子,殷切地示意沈澤川先坐。
此刻天正晌午,不知名的鳥蹲在枝丫間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外邊熱起來就有些燥,是該睡覺的時候。沈澤川沒理會顏何如的討好,站在窗邊逆了些光。薄風貼著麵頰過,瑪瑙珠子似有似無地搖晃,像是春光裏**起的波瀾。
顏何如沒覺出半點好看,他隻看到府君眼神可怖,不開口壓得他快站不穩了。
沈澤川這人吧。
顏何如努力跑神,腹誹著。
對他一旦生出了畏懼,就會覺得這美色都是刀子,越看越怕……奇怪得很!
“聽聞闃都在查丹城田,”沈澤川指腹挨著折扇,“你聽著什麽消息沒有?”
顏何如早有準備,知道府君這是等著他自己交代,便立刻交代起來:“知道哪,哪敢不知道。府君,那八城糧倉都是糊弄人的,裏邊的糧食早讓我給賣了,賣給洛山賣給樊州,土匪們都愛買。”他說到這裏,乖乖地停頓一瞬,像是不知道似的,“蔡域沒跟您講這事啊?”
蔡域當然沒講,蔡域就是在茶州替顏何如做苦力的,哪知道自己每年經手的糧食都是從哪裏來的?顏何如連風聲都沒跟他透,每次都以河州糧倉搪塞過去。蔡域隻想要錢,根本不會深究。
凡事推到死人身上總沒錯嘛!
顏何如彎著眼。
他沈蘭舟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沒辦法讓蔡域起死回生。
“這事也是我的疏忽,忘了給您提個醒,”顏何如裝模作樣地說,“罰我吧府君,我以為這事兒沒什麽打緊的。”
他這麽說,猛地一聽確實沒錯,反正他們在東邊做生意,以後又不搞糧食倒賣,以前的事就翻頁。可是深究一下就說不通了,沈澤川在中博壓的就是他提起來的糧價,八城流民逃到中博境內,沈澤川得估量著八城存餘才能跟人打擂台。
沈澤川仿佛在思考著什麽,他轉回頭,繼續看著窗外,說:“你挪空了八城糧倉,今年的民田問題解決不了,八城連同闃都就隻能朝厥西、河州及槐州征調糧食,是你拿著他們的命脈啊。”
顏何如聽這意思還在誇他,但他不敢貿然回應,因為沈澤川委實狡猾,指不定在哪兒等著他掉坑裏呢。他說:“我跟著府君洗心革麵,不做那生意了,他們早把我忘了。”
“你過去在厥西能瞞過江\\\\青山拿到糧食,跟八城情況不同,靠的是奚鴻軒。”窗沿上落下隻蟲,沈澤川看著它在自己的折扇下東躲西藏,繼續說:“我近幾日才想到這茬兒,奚鴻軒也在做官糧倒賣的生意,你們倆在厥西碰著了,他哪能容得下你。”
奚鴻軒是世家嫡子,還有銀庫作保,在官場上吃得開不稀奇,顏何如想插手厥西官糧生意太難了,他得劍走偏鋒才有機會。沈澤川重審敦州那份名單,就知道了,顏何如賄賂的官員全是跟奚鴻軒倒賣過官糧、銅礦手裏不幹淨的人,他拿著這個把柄跟在奚鴻軒後邊拾荒,但是他吃不飽,於是又有了八城糧倉。
“我是湊巧,”顏何如笑嘻嘻,“奚二那個死胖子,仗著自家銀庫,把厥西扒得那麽緊,我隻能另尋出路。”
八大家要把水端平,這筆暴利自然不肯給奚鴻軒吃,奚家已經夠肥了。河州顏氏正好相反,顏何如年紀小,家裏邊也沒入仕的人,世家拿捏他易如反掌。可這小子太滑了,在中間賺得缽滿盆滿,把自己看不上的蠅頭微利扔給世家,就這樣世家還覺得吃上了紅利。
顏何如講完堂內安靜,他似乎沒察覺到沈澤川流動在沉默下的殺意,背起雙手,接著說:“這事說到底,府君也樂見其成嘛。薛修卓那麽凶,要重新丈量八城田,空虧的田稅我不用算都知道他們補不上,逼急了狗咬狗,府君到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闃都。”
沈澤川稍側身,再次看向顏何如,輕聲說:“那我要謝謝你啊。”
顏何如寒毛直豎,他酒窩淺了,迎著沈澤川的目光說:“……我就是這麽個提議。”
沈澤川說:“就這麽結了嗎?”
顏何如幾乎要笑出來了,可是他不敢,他就知道沈澤川要趁機杠他一筆。
他媽的。
顏何如在心裏發狠。
去年七月以後,沈澤川先後在他這裏撥掉了多少銀子?是,商道是值錢,可顏何如盯得更多,他知道自己明明能賺更多。被沈澤川堵掉的糧食生意不提,今年往啟東走的糧食才是大出血,還有厥西正在建的新港口……沈澤川這是盯著他可勁地媷!
但他也有辦法抵。
“我去年聽著二爺在找一燈大師,可巧,大師上個月在河州被我的人撿著了,我這次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就是想把這消息告訴二爺。”顏何如撥了下金算珠,“府君要不要呀?”
沈澤川微抬頭,看著他,輕輕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