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起不來,睡到了巳時三刻。費盛來喚的時候,沈澤川還沒醒,蕭馳野俯首,從後邊吻他,把他吻得快要斷氣了。

“饒了我吧,”沈澤川費力掙紮著,眯著眼,啞聲說,“我……亂糟糟的……什麽都想不出來。”

“可憐死了,”蕭馳野低聲說,“我給你撐著。”

***

尹昌今日起了個大早,待在廊子底下等著見府君。費盛看老頭左顧右盼,渾身不自在的模樣,怕他一會兒鬧笑話,就說:“昨日都見過了,您老怎的還緊張?”

屋簷上的冰楞子被打掉了,透露出屋內人的尊貴。尹昌腳有些麻,扯著袖筒,說:“我哪兒都不舒服。昨日喊人給我洗澡,把那麽大的皂子可勁地搓,搓得我皮都要皺咯!”

費盛聽著這事就想笑,昨天給尹昌派了七八個小廝伺候,洗了足足兩個時辰,換了幾大桶熱水,等到半夜大夥兒都散席了,老頭才逃出來,提著褲腿躲著小廝們跑。

“洗澡好啊,”費盛說,“瞧著多精神,我看您老今天像我哥。”

“少幾把騙我,”尹昌都沒睡好,對著費盛小聲嘀咕,“你小子淨會講好聽的。”他說完又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二爺也在屋裏嗎?”

“嗯啊,”費盛說,“二爺專門趕回來就是為了見您老。”

“那我能去離北嗎?”尹昌趕緊問,“我想見陸將軍。”

費盛犯了難,不知道這話怎麽回。尹昌想見陸廣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那陣型都是借鑒邊郡守備軍,但眼下離北在打仗,茶石河邊沿也不安穩,尹昌哪能亂跑。

正想著,那邊就有動靜了。

費盛按下此事不提,隻說:“先見府君吧,見完府君再說。”

***

屋內開了扇窗子,通著氣,今日的天氣不算冷,但是沈澤川十分畏寒,加了件氅衣。費盛在返程時就查清了霍淩雲的底,事無巨細,全部呈報給了沈澤川。沈澤川昨晚睡前沒來得及看,現在細細地讀了。

“費盛繳獲的火銃還是霍淩雲給的,”沈澤川指間轉過折扇,搭在自己手邊上,“這人有意思,確實得見見。”

蕭馳野跟沈澤川之間就隔了個小案,架著手臂時有點玩的意思,可是眼神忒壞了,瞟過來就是侵略。他的目光在“男寵”、“撕咬”和“縱火”幾個字詞上打轉,說:“是個硬茬。”

如果沒有霍淩雲用火銃從中作梗,尹昌初戰就能拿下樊州城,根本不會讓沈澤川說出“提頭來見”。尹昌後來靠激將法攻城,實打實地上了戰場,但因為霍淩雲縱火,樊州一戰就摻了水,功過相抵,尹昌的賞再次折半。

霍淩雲或許是真的想投靠沈澤川,可他沒走上策,用火銃打了一場,就是想告訴沈澤川,他有用,他比茨州現在的將領更有用。這樣踩著別人的頭向上走的人都是硬茬。

他們倆談話間,姚溫玉先進來了,後邊推車的是孔嶺,接著是餘小再。先生們向沈澤川行禮,沈澤川讓他們坐了。

“天這麽冷,”沈澤川對姚溫玉說,“你叫喬天涯過來打個招呼,我就把議事的地方挪到你院子裏去,免得你再兩頭跑。”

姚溫玉昨夜沒睡好,眼睛裏帶點血絲,今日過來還帶著貓,他說:“就幾步路,何至於讓府君興師動眾。我看尹老和費神都在廊子底下候著,府君這會讓見嗎?”

“進吧,”沈澤川說,“讓尹老等了快半個時辰了。”

費盛領著尹昌進來,帶著尹昌先給沈澤川和蕭馳野行禮。他就算擔心尹昌,這會兒眼睛也不敢亂瞟,以免讓主子瞧見。

蕭馳野看著尹昌,問:“尹老昨晚睡得還成?”

尹昌這是頭回見蕭馳野,昨日沒看清,現下定睛一瞧。我的娘欸,他心道,這二爺也太高了,坐在榻上腿長得都快頂他兩個了!

尹昌又緊張起來,搓著衣角,含含糊糊地應道:“還、還成……”

“尹老也坐,”沈澤川知道蕭馳野氣勢足,看著不好相處,便對尹昌溫聲說,“今日就是跟先生們聊聊軍務,馬上用兵端州,樊州不能再這麽荒著了。”

“看呈報,這次樊州一戰跟霍淩雲分不開關係,”孔嶺熟悉燈州,“他也算是出身將門,父親是燈州守備軍指揮使霍慶,鹹德六年的時候擊退過境內土匪,跟楊裘等燈州土匪該是那會兒結下的仇怨。”

“霍慶我是有印象的,”餘小再落座後接道,“他在鹹德六年剿匪的時候給兵部遞過折子,算是捷報,但後來幾年時間裏,燈州州府彈劾他剛愎自負,貿然用兵,致使境內土匪報複百姓,反倒讓燈州陷入水火。兵部當時再三斟酌,最終罷了提拔他的念頭。”

沈澤川讓費盛站起來,跟先生們說:“地方雜得很,從潘、花兩黨把持朝政開始,底下的彈劾就亂七八糟,多是衝著私怨去的,鹹德年間的案程都不能作數,這個霍慶就未必是個剛愎自負的人。”

沈澤川這話說得沒錯,除去他不喜鹹德帝的原因,兩黨持權時朝堂上確實是勢如冰火,當時闃都都是靠站隊來分辨敵我,地方的界線更是嚴格。霍慶的彈劾究竟是不是那麽回事,不能光憑那幾封折子來下定論。

“霍慶是霍慶,霍淩雲是霍淩雲,”蕭馳野如今把父父子子分得清楚,他說,“是你們押他回來的,路上看著如何?”

尹昌是個實心眼,費盛沒讓老頭開口,他從蕭馳野的話裏聽出來了,二爺不大喜歡這個霍淩雲,他也不喜歡。

費盛跟著沈澤川,日後建立輕騎有的是機會立功,但尹昌未必還有機會。老頭如今須發俱白,等了幾年才等到這麽一戰,結果橫空冒出個男寵,靠著那點鬼蜮伎倆把老頭的功勞占了大半。

費盛心裏不痛快,麵上卻很自然,說:“這人為了報仇,能在翼王身邊臥薪嚐膽,是個人物,我敬他是條漢子。但我到樊州衙門的時候,看翼王養的獒犬皮毛油光,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霍淩雲把翼王和翠情都喂狗了。他既然跟翼王有仇,怎麽不早點跟我們通個氣?”

他在此刻提起霍淩雲拿人喂狗的事情,就是在婉轉地向沈澤川說此人難當大用。

沈澤川倒沒順著費盛,而是頓了片刻,說:“既然人都到齊了,就叫他過來吧。”

霍淩雲在牢房裏待了兩日,送飯的獄卒都不跟他講話。費盛特別照顧他,在他鐐銬上動了手腳,比平常人用的重了許多,但他甚少挪動,隻待在原處,仿佛有想不完的事兒。

霍淩雲進了庭院,骨津就聽出不尋常。他帶著丁桃和曆熊,在簷下看著霍淩雲走過去。

“好沉,”曆熊指著霍淩雲腳上的鐐銬,對丁桃說,“是我戴的那套呢!”

“我看他行動自如,”丁桃給骨津告狀,“津哥,是個練過的!”

豈止是練過的。

骨津抬指,示意隱在庭院內的近衛都打起精神。他拍了丁桃和曆熊的背,把兩個小孩推到一邊,自己站到了簾子邊,對另一邊的喬天涯使了個眼色。

喬天涯偏頭,盯著霍淩雲的背部,沉聲說:“這人怪厲害的。”

沈澤川沒有打量霍淩雲,霍淩雲卻先打量了沈澤川。

府君今年二十有二,生得美,眼角挑得正好,再往上點就是調情了。即便如此,粗看過去也跟含波兒似的。但他又格外冷情,真看過來了就是寒風颼颼,在裏邊望不到底,越看越危險。不知是不是待久了上位,不開口的時候氣勢蓋人,倒不是撲麵而來的那種,而是愈漸冰涼,沿著四肢往心裏爬。

這就是沈澤川。

沈澤川沒開腔,在座的先生們就不敢開口。屋裏一時間陷入寂靜,倒顯得霍淩雲無所畏懼。

蕭馳野推了推自己的骨扳指,姿勢不變,氣勢卻踩在了霍淩雲臉上。他睨著霍淩雲,壓得對方幾乎抬不起頭。

沈澤川是他含在獠牙間的玉珠,任何窺探都得死在幾步以外。他被冒犯到了,即便對方或許隻是出於好奇。

屋內的先生們聽不出貓膩,卻能覺察到二爺不大高興了。氣氛開始微妙地凝重,無端壓在所有人的心口,堵得他們不能大喘氣。

“你的供詞都掐頭去尾,”沈澤川此刻才看霍淩雲,“呈交了火銃,卻沒有交代它們的來曆,話講一半最沒意思。”

霍淩雲走過旱水兩路,從蕭馳野的眼神裏讀懂了點東西,他收回目光,手上的鐐銬“嘩啦”作響,神色平靜地說:“好些事情,自然是見到了府君才能談。”

“要是說得我不高興,”沈澤川冷漠地說,“見不見都是一個結果。”

“茨州二月用兵,端州除了邊沙騎兵,還有蠍子,”霍淩雲看向蕭馳野,毫不畏懼,“沒了蕭方旭,離北鐵騎還能行麽?”

骨扳指的豁口卡在了指腹,蕭馳野終於動了,他緩緩俯身,那陰影從上而下地籠罩著霍淩雲,橫在地上拖出傷眼狼的殘影。

站在邊上的費盛倏地跪下了,單膝著地,埋著頭沒吭一聲。旁邊的尹昌背若芒刺,胸口劇烈跳動著,老頭差點滑到地上,跟著費盛跪下去。

內外一片死寂。

蕭馳野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