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沒有女人的位置。

天理把她們驅趕進了閨閣,成為紅樓小院裏的易碎物件,受著君臣、父子的萬般嗬護,待嫁時就是被估價的瓷瓶,挪動起來不需要頂天立地的誌向。

太後花鶴娓出身顯赫,是花家的貴門嫡女,及笄前沒有見過牆外天,及笄後仍然守著深院牆。她從夫君手中奪走了這世間至高無上的權柄,卻始終沒有跨出那條線,而是垂下了珠簾,謹慎地端坐其後。

大帥戚竹音同樣出身顯赫,是戚家的將門嫡女,打仗前也定了人家,打仗後無人敢娶。沒有該得的封賞,隻有玉龍台前的退讓,禮部說她不配享有身後名供廟堂的特權,戚竹音這個名字,至今都被打為啟東小女,隻要戚時雨的兒子們爭氣點,兵馬大帥的職位輪不到她。

薛修卓最初沒有想要扶持靈婷的念頭,當他知道皇嗣是女兒身時,那種極端的失望讓他馬上改變了策略。但是當他見到靈婷時,卻改變了主意。

因為靈婷太像了光誠帝了。

隻要是上了年紀、見過光誠帝的老臣,都能一眼看出靈婷的出身——這是李氏**下的異類。

永宜年間東宮倒台,光誠帝出宮的唯一理由就是探望患病的秦王,以及秦王貌美如花、無力反抗的妻子。光誠帝在永宜年後期沒有寵幸的妃嬪,他病倒以後,身為皇後的花鶴娓就把持了前朝與後宮,嚴防他再誕下皇嗣。在這層層圍牆裏,光誠帝把目光放到了他的兒媳身上。

可惜秦王妃生了個女孩兒。

光誠帝像是頭殫精竭力的老獅子,在得知這個消息以後,連眼皮子都沒有抬,徹底絕了雄心壯誌。秦王不知是否聽說了什麽,沒多久就病逝了,死前把靈婷扔出了闃都,然而她像是命中注定,又被香芸撿了回去。

薛修卓才找到靈婷時,她舉止粗俗,已經十幾歲了。薛修卓想要把她拉回皇嗣的位置上,如果沒有剔骨的決心,是決計辦不到的事情。最初很難,她在香芸坊裏荒廢了太多的時光,要把那些多餘的痕跡擦抹掉,她自己若是不夠堅定,薛修卓即便有通天之力也做不了。

可是靈婷竟然一步步把自己“糾正”了。她把那些粗鄙輕薄的東西一點點從自己身上刮掉,最初認得字不多,就徹夜苦讀,寫不好的筆畫,就沒日沒夜地練,她似乎是老天留給李氏江山的最後餘力,讓薛修卓在那頹敗的局勢裏,看到了細微的亮光。

數月以前,潮濕的雨霧籠罩著合歡花,齊惠連在閣樓上回絕薛修卓的時候,靈婷正端坐在席上寫字。

她寫字很用力,幾乎要把紙張寫破了。

靈婷寫完了,側頭看著淅淅瀝瀝的雨。她看了許久,沒有表情。晚些薛修卓來陪靈婷用飯,她坐在下首,吃得很規矩。薛修卓講究食不語,他們用飯時從來不會講話。飯後他會考靈婷功課,這是一日內的頭等大事,靈婷要答得幹脆利落。薛修卓從不打罵她,卻比誰都要苛刻。

“先生,”靈婷俯首時停頓片刻,說,“我要換先生了嗎?”

薛修卓整理著冊子,漠然地說:“此事不該你考慮。”

靈婷默然,她撐著身,聽著薛修卓站起身,往門邊走。她忽然側過臉,看著薛修卓,說:“因為我是個女人嗎?”

薛修卓站定,轉回身,也看向靈婷。靈婷的眼睛不會躲閃,她的冷靜與薛修卓如出一轍。

“我是個女人,”靈婷說,“如果新先生是為了這個緣由不肯教我,那麽我請求見他一麵。”

薛修卓又轉過了身,換著鞋。外邊的雨聲加大,他說:“不是,你與他沒有師生緣分罷了,我還會繼續教你。”

“緣分是最不可將就的事情,聖師難求,我不願就此錯過一位先生,”靈婷撐著身,已經站了起來,“先生。”

但是薛修卓沒有理會,也沒有回答。他掀了簾子,候在外邊的小廝連忙撐傘,他也不讓下人碰冊子,下了階就走了。

靈婷站在原地,透過那簾子的空隙,看見薛修卓晃了幾下,便消失在雨中,她就知道這是薛修卓無聲的拒絕。不論別的人如何評價薛修卓,在靈婷眼裏,他溫和儒雅的麵具下都是極端的冷靜,他甚至有一些自負,不會被人擺布,也很難聽進人言。

靈婷隻能作罷,她坐回去,翻開薛修卓留下的策論,臨摹著薛修卓的字。可是她永遠也寫不像,因為她不會圓潤地收斂,她的筆畫猶如鋼鋒,從來不會繞彎子。

***

數月以後,酷熱的烈日暴曬著玉龍台,那裏密密麻麻地跪著朝臣,是以海良宜為首的寒門官員。六月以後,韓丞帶回了來自他本家的男孩兒,並且聲稱此子是李氏遺脈。

海良宜的病情在姚溫玉的悉心照料下有所回轉,他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內閣元輔的身份駁回了韓丞的折子,並且要求公驗此子的身份。但是李氏的皇帝都死完了,光憑太後也無法確定此子到底是不是李氏遺脈,雙方陷入僵局,誰也不肯再讓一步。

“我在永宜年間是八大營同知,還是光誠爺麾下的頭號將領,我有光誠爺的托孤私信在身,元輔,這也不夠嗎?”韓丞近來得勢,也敢在朝堂上反駁海良宜。

海良宜病後精力大不如前,站立片刻便會心慌手抖,他出列,說:“空口無憑,指揮使若是肯把私信公示於人,交由內閣審查,你我也不必再在朝堂上做這樣的口舌之爭。”

韓丞心裏冷笑,眼下沒有皇嗣,帝位空懸才是海良宜該著急的事情,他這般不肯讓步,必定是已經物色好了人選,便說:“如今帝位懸空已經月餘,元輔還要等什麽?內閣商議來商議去,也沒有商議出一個章程麽?”

海良宜渾身冒汗,他有些胸悶,便歇了口氣,才說:“我們重理宗譜,尋到了前頭燕王庶孫次子仍在槐州,這是有跡可循的李氏血脈。依照規矩,如今的儲君人選,非他莫屬。”

“燕王是萬宣年的槐州王,嫡係戰死落霞關,往下推的庶係皆是旁支,細算起來,如何能稱為李氏血脈?燕王庶孫次子已經年近古稀,如何還能主政?”韓丞一哂,“況且這路途遙遠,崎嶇顛簸,這樣折騰他,他又如何能受得住?元輔,此事根本無法細談!”

雙方爭執不下,外邊跪著的還有國子監學生。太後隔著珠簾聽了半晌,才說:“此事雖然迫在眉睫,但也還有商議的餘地。閣老,內閣佐政,哀家沒有一件事情敷衍了事,你有異議,大可到了明理堂與哀家麵談,讓學生們散了吧。”

她講得細聲細語,海良宜卻聽出不悅。

韓丞雖然力推此子,卻始終是以前八大營同知的身份上奏,沒有讓世家官員跟著附議。這一是為了事成以後,韓家能夠成為新帝的唯一依靠,二是為了避嫌。

避嫌這兩個異常重要。

花思謙和潘如貴都栽在了不懂避嫌上,結黨營私是朝中大忌。太後重新主政的時日不短,她如今就好比是皇帝,最見不得的就是臣下匯聚成力,形成能夠脅迫她做決策的力量,因此沒有為了示好而提拔寒門官員,也沒有為了穩固權柄而提拔世家官員。她似乎明白了大周已經走到了某個節點,與其再像幾年以前,把希望寄托於傀儡,不如交給自己。

海良宜一病兩個月,其間寒門官員風聲鶴唳,以孔湫、岑愈為首,多有私議,屢次上奏求請太後讓海良宜回朝理事。不僅如此,太學學生也膽敢清談國事,六月才到,已經有了太後奪權自立的風聲。

太後沒有對海良宜明談,卻增加了內宦前去探望的次數,這是種變相的催促,所以海良宜六月才到,病情剛剛好轉,就上朝了。雖然他在過去數十年裏,都堅稱自己不結黨、無派係,可他已然成為了天下寒士的風向,這是他想要否認都否認不了的事情,他已經成了某種強力的“勢”。

海良宜病了,天下人便慌了。海良宜駁回了韓丞的奏請,太後還沒有答複,官員和學生們就已經跪了一天。他不知不覺地成為了太後的心病,遠超行事跋扈的韓丞。

海良宜強撐著身體,說:“國子監學生本就有議事之職,朝堂乃是天下矚目之地,有談,才有策。太後如今主政勤勉,事事躬親,可是官員設立,便是為上分憂,為下理事的。他們憂心國事,是大周之福,況且儲君之事不是家事。臣以為,讓他們在此,才能暢談新帝一事。”

堂內不悶熱,各處都吊著竹簾,鎮著碎冰。對於海良宜而言,甚至有一些涼。他答完此話便垂首而立,珠簾後方的太後靜默半晌,等到海良宜腿腳酸痛時,才緩聲答複。

“閣老說得在理,哀家便聽你的。燕王庶孫次子一事,哀家還沒有見過族譜,不好下定論。但是韓丞的人已經到了,你是要由大理寺佐查,還是刑部佐查?哀家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