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高達無端離去,薛老三不但未攔,甚至也沒起半點懷疑,倒是一邊跟來的賈乃亮傻眼了,高達這一走,可就把他給晾了,他倒是也想學了高達,轉身逃離了事,可終究沒那個膽量,畢竟眼前這位可是縣委常委。
在他想來,或許薛縣長奈何不得高隊長,可要收拾自己,那是分分鍾的事兒。
賈乃亮這廂無語凝噎,薛向也顧不上盤問這小子,眼下的事兒,已然不是盤問一兩個人就有準兒了的,他打定主意,索性就去問那幫被困的村民們吧,不信這幫人說不出點蛛絲馬跡。
然而,這回薛向卻是想差了,哪裏是說不出蛛絲馬跡,這幫村民簡直是把前因後果,抖落了個底兒掉!
卻說薛向直趨昨夜夜探的那間大房,先一腳踹破了門檻,吆喝一聲自己的身份,並謊報是縣裏派下來的調查負責人,而後轉身就走,如是再三,另兩件瓦房和大倉庫的村民一道被他放了出來,在打穀場集合了。
是時,天氣陰沉,冷風如刀,可打穀場內,卻是熱火朝天,熱鬧非凡,而這熱鬧,卻非是歡騰所致,而是滿目的抱頭痛哭,哭天搶地,二三百村民就無一個不下淚,無一個能站立的。
細說來,這些日子,這幫村民可是遭了天大的罪了,雖然被集中起來,人多凍不著,窗子開著憋不著,吃喝皆供,餓不著。可實際想想。便知其中苦楚了,數百人一間房,吃喝拉撒睡,全在裏邊解決,更有男女同在,別的都好說,單是這解手,便是莫大的折磨。
半拉月時間,這幫村民跟待在糞坑裏沒什麽區別,虧得四麵門窗雖然封死。但皆破漏,才不至弄出人命,即便這樣,那種地獄式的折磨,也讓這群村民思及當初,不禁淚如雨下。
秋風瀟灑,涕淚如雨,看得薛向也是心酸。又過片刻。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中年來,到得近前,噗通一下,就給薛向跪著了,繼而。滿場哭聲立止,齊齊跟著這中年人跪了下來。
橋口村雖然是個小村子,可也有二三百戶人家,這會兒的家族式模式並未完全解體,一家人口極眾。這會兒,寬敞的稻場上,千多人齊齊跪地,那場麵悲壯地無法訴說。都說人上一萬,無邊無沿,且不知。這人過一千,也是遮天蔽日,眼前的景象,絕對不是後世的特效大片,能營造出來的。蕭蕭白發並垂髫童子同跪的場麵,任是再鐵石心腸之人怕也不得不動容,更遑論薛向這本就心思細膩,溫潤如玉的男人。
薛向趕緊搶上去。伸手扶住跪在最前方的中年男子,急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方同誌,快快起來,快快起來。”說罷,又衝場上的上千村民重複著同樣的話。
話至此處,跪在薛向麵前之人的身份,便明了了,正是薛向履新那日,在縣界處,領著眾青壯叩首的頭領方老實。
方老實按住薛向的雙手,就是不起身,喊道:“薛縣長,我們這一跪,不止謝您這次的救命之恩,還想請您轉告縣裏,千萬不能炸堤,千萬不能炸堤啊,咱們橋口村上千口人,祖祖輩輩都靠這老灌口邊上的數十傾地過活,這炸了堤,叫我們吃什麽啊,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話兒,方老實又磕起頭來,方老實幾乎是扯著嗓子喊的,動靜兒極大,滿場村民皆聽了個分明,這會兒見方老實一叩首,皆跟著磕起頭來。
薛向條件反射一般,將方老實的身子扯了起來,接著,卻不再說話,而是原地呆住了。
此刻,他腦子裏,因著方老實這句話,忽然靈光乍現,此前無數的謎團,無數的線頭,都在這時霍然貫通,解了開來。
村民磕頭,村霸鬧事,兵民隊戒嚴,炸堤,毀田……
串串線索,此時終於勾連到了一處,這會兒,薛向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一切,答曰:利益!
“正是有了炸堤,才有了村民叩首保堤;有了村民磕頭,才有了村霸因為什麽所謂的占地搶地而械鬥,有了械鬥;也就有了民兵隊的戒嚴,而這戒嚴真正戒的不是什麽村霸,而是會同村霸一道戒嚴橋口村的村民,防止消息源擴散。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炸堤,而炸堤則是為了引水毀田,而引水毀田,則是想借天災朝上邊伸手要錢,而之所以持續到今天還不開炸,怕就是在等這雨季結束,在等這秋汛高峰,如此一來,報上去,便不是炸堤了,而是秋水灌河,勢大難阻,因此潰堤,乃是天災,而非**……多麽美妙的理由,多麽絕好的計策,以最小的代價,換來了要錢的最大理由……”
薛向思忖橋口村的事兒,不知已有多少時日了,幾乎把所有的要素,包括地理,天氣,村民狀況,都考慮進去了,卻是依舊搜尋不到原因,而這會兒方老實一語點破,他腦子裏,前後線索立時就接上了。
起來,也非是如今的薛向不夠聰明,而是如今的薛向依舊不夠腹黑、陰暗。他哪裏會想到竟有人會想到用這種方式,朝上麵來要錢的,這無異於自砍一刀,騙醫藥費。
“也許這一刀砍在村民身上,好處落在縣裏,所以他們才甘之如飴吧!”薛向心中長歎口氣,說起來,後世這種騙補貼的法子,報紙上雖然未報道,薛向身在宦海,雖在低層,卻是聽一幫同事談論過,當時,他隻做是笑談,閑侃,現下看來,真是應了那句著名的廣告詞“一切皆有可能!”
這會兒,薛向才明白了,那次常委會上,爭論馬頭鄉黨委書記一職時,刀來槍往的衛齊名和俞定中為什麽在談論橋口村狀況的時候,是那樣一致的含蓄。想到此處,他又不禁想起了那晚,在廖國友小院中,酒罷之後,廖國友含蓄的衝自己提了兩點意見,其中一個便是交待自己別在橋口村上糾纏。
現下想來,其中未必沒有廖國友正話反說,希望自己在這事兒上繼續糾纏,和衛齊名再次發生衝突的可能。但同樣也說明了,姓廖的是知道橋口村中的貓膩的,再看那日常委會上,廖國友對俞定中的緊跟緊跟再緊跟,再到那日在縣委大院,偶然聽到張萍埋怨廖國友跟隨俞定中的事兒,如此一來,廖國友和俞定中的親密程度不問可知。那麽,這廖國友都知道橋口村的貓膩,俞定中又怎會不知?
如此一來,衛齊名知曉,俞定中知曉,蕭山縣縣委縣政府兩大班長都知曉了。再看那日會上,一眾常委皆對橋口村的事兒閉口不談,對衛齊名和俞定中拿橋口村現狀說事兒,也無詫異,想必,這橋口村的事兒,在班子會上,除了他薛某人,恐怕早已達成了廣泛的共識。
想通了所有的關竅,薛向心冷之餘,悚然大驚。方才,高達見了自己,竟然丟下句沒頭沒尾的話,轉身就逃,如此一來,他去做什麽了,便不問可知了。畢竟傻子都能想到他薛某人收拾了一眾村霸,必然會解放橋口村的一眾村民,解放了橋口村的村民,自然就能問出其中關竅。想必炸堤事宜決然不會再等到什麽秋汛高峰,而是勢在必行了。
一念至此,薛向大吼道:“小孩,老人留下,青壯跟我走,有人要炸堤了,你們從南坡走!”
罷,薛向不待眾人應聲,抬頭了就奔了出去。說起來,這蕭山縣的地理和縣誌,他薛某人反複讀過多遍,其中又尤以這橋口村的地形,他最是熟悉,畢竟當初為了找尋橋口村謎團的原因時,他可是對著橋口村的地理圖,看了不知多少遍,甚至還找到了水利局,要了橋口村的詳細布局,具體到了一家一戶。
可以說,現下的薛老三對橋口村地形的熟悉程度,較之橋口村原住民也不遑多讓。
因此,薛向的這聲叫喊,也便有了十足的智慧成分在其中。因為橋口村是處在老灌口的上遊位置,水平麵較之老灌口,高出了十來米,因此,他絲毫不擔心炸堤後,老灌口的洪水會淹著村子,因此,才安排了老人和小孩兒留守。而交待橋口村的眾青壯從南坡繞行,也是熟慮後的結果,南坡是個類似城關鎮毒龍坡之類的小山坡,即便眾青壯趕到時,大堤已然炸毀,也有了絕對富裕的時間逃身。
到這兒,也就不得不解釋為什麽薛老三悟透了炸堤的前因後果後,隻是心冷,而未有多少憤怒了,因為橋口村乃是村與田分離,村在老灌口上遊,而田在老灌口下遊的荒灘上辟出的,因此,炸堤之後,遭殃的隻會是農田,而不會有人命。
當然,這種情況也是必然,畢竟蕭山縣的上層建築們,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水衝村。因為,雖然這會兒,尚未有什麽首長連帶責任製,可依舊存在責任底線。
你上報“因水勢太大,護堤年久失修,導致決堤,衝毀良田多少,經濟損失多少”,那沒有問題,上級組織最多批你個監管不力,調度無方,可你要是再在後邊加上“遇難群眾一千幾百幾”,那便是身上掛著十二道免死金牌,也甭想保住性命。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