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有財氣衝衝地奔進了衛齊名辦公室,臉作赤紫,氣息未平,不待衛齊名問話,便先開了口:“書記,這財政局長的活兒,我是沒法兒幹了,您另請高明,我實在是受夠啦哇!”
衛齊名摘下老花鏡,放下手中的報紙,眼皮微抬,“怎麽,真不想幹了?那正好!馬頭鄉黨委書記的位子還給你留著呢,同誌們也一致認為你挺合適,下次會上,就定了,財政局長,你不想幹,有的是人想幹,財政局的工作,你做不好,自然也有人能做好,行了,你說的這事兒,我知道了,回去吧。”
衛齊名淡淡幾句話,霎時間,便讓毛有財滔滔煞氣,化為烏有,怔怔半晌,拖過一把椅子,在衛齊名麵前坐了,說道:“書記,您也別拿這話狠我,我老毛可不是在無病呻吟,您是不知道,現在賬上都快空了,上回,姓薛的撥走了五萬,給全縣老師補發了半年的工資,原想,到這兒就完事兒了,誰成想,這算是捅了馬蜂窩的,咱們縣上吃財政飯的人頭本來就多,你說都不發,還能繃住了,可一給老師發了,下麵的什麽醫院,衛生局,水利局的蝦兵蟹將,全鬧騰起來了。他們去找姓薛的,姓薛的卻是一股腦兒推給我,這回,這幫人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抱成一團兒,堵在我辦公室,不走了,您說說,我這個局長還怎麽當?”
毛有財說完。衛齊名卻是不答話,直拿眼睛斜睨著他,半晌,方道:“你剛才說姓薛的,姓薛的是誰,咱們領導班子有叫這名兒的?”
衛齊名聲音冰冷,毛有財刺棱棱一驚,知道又犯了忌諱,趕緊站起身來,啪的一聲。給了自己一耳光,急道:“我嘴欠,嘴欠,是薛縣長,薛縣長……”
細說來,原先,毛有財在衛齊名麵前,是沒這麽多禁忌的。可自打上回,他把薛向‘打’進醫院後,衛齊名便給他立了規矩,盡管毛有財心下不喜,卻也是一體凜遵,這會兒。心頭急怒,卻是忘了。
“我看現在真得考慮讓你下去的事兒了,就你現在的素質,還當局長?屁!”衛齊名恨恨罵道:“行了,你那攤子事兒。能幹就幹,不能幹就直說,我有的是人幹。沒別的事兒了吧,趕緊滾,對了,還有。以後你給我弄清楚組織紀律,別沒事兒就越級上報,你的領導是薛縣長,還輪不到我來親自管你勒……”
毛有財挨了訓斥,趕緊應了聲是,心頭卻是疑竇叢生:“書記這是怎麽了,明明是要收拾姓薛的呀,那天在茶園的話。是這位親口說的呀,難不成還真是我多心呢?不對,不對,若是屁事兒沒有,幹嘛叫上高達那蠢驢去茶園,莫非大哥這是玩兒什麽麻痹戰術,一定是這樣……”
一念至此,毛有財衝大門邊一側辦公桌上埋頭急書的何文遠打個招呼,後者立時起身出門,並將門帶上。
毛有財道:“書記,財政局這邊的事兒到是小事兒,那幫人再能纏,也壞不了大事兒,關鍵是姓,不,薛縣長那頭好像有些麻煩,他上回在蕭山縣發教師工資的時候,把全縣的鄉鎮都跑遍了,卻偏偏沒去馬頭鄉,您說這小子是不是知道什麽呢,高達那邊已經嚴陣以待半拉月了,要是薛縣長再不去,高達他們恐怕就繃不住了啊,畢竟天天幾十人幹等也不是事兒啊。”
衛齊名訝道:“非要薛縣長去馬頭鄉做什麽?”
毛有財心下一驚,暗罵自己多話,接著,又有失落,暗想,不止自己和大哥生出了隔閡,大哥何嚐不是和自己有了間隙,“喔,上回你說若是薛縣長去橋口村的話,讓高達同誌做好警衛工作,免得薛縣長受傷,高達就把你的指示聽心裏去了,便一直在橋口村守著呢。現如今,既然薛縣長不去了,要不要讓高達把人手撤回來?”
衛齊名擺擺手:“不用了,在堅持三五天吧,再有三五天,估計就差不多了。”
毛有財道:“大哥,你的意思是薛縣長這幾天會下去?要不要給高達那邊再打個招呼,還按那天在茶園,你交待的辦?”
衛齊名深深看了毛有財一眼,點點頭,沒有接話,看得毛有財直發毛,正待告辭離開,卻被衛齊名叫住。
“有財啊,大哥的難處,你未必都知道,有些話,我也不能跟你說,總之,你大哥這個位子,怕是坐不了多久了,現下已是風雨飄搖了,這些日子,沒護著你,你別往心裏去。”
衛齊名聲淡淡,音冰冷,聽在毛有財二裏,宛若一道溫泉流進了心裏,毛有財不知道有多久,衛齊名沒這樣和他講話了,三年?五年?
總之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幾乎也快把衛齊名當作領導、上級、書記,而非大哥、兄弟了,久到就連他這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大老粗都開始為自己盤算了,久到原先親若兄弟的兩人說話,也要試來探去,打機鋒了……
“大哥!”
毛有財轉回身來,語帶悲愴,一把抓住衛齊名的大手,急道:“是不是姓薛的又給你找麻煩了,難不成他才來幾天,就想翻蕭山縣的天?m
d,這次幹脆趁亂,結果了他,大不了,老子給他抵命,隻要大哥你……”
“不是這麽回事兒,不是這麽回事兒!”衛齊名打斷毛有財的話:“有財啊,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也就沒跟你說,久而久之,倒是讓我們兩兄弟生了隔閡,好吧,今天我就跟你嘮扯嘮扯,反正這事兒,你遲早得知道。細說來,這事兒和姓薛的扯不上關係,雖然這小子有些來頭,卻還管不到你我兄弟,我今次要高達收拾他,隻不過是讓他安生安生,認識認識蕭山縣天多高,地多厚,也順道給你出口氣,倒是沒想著和他魚死網破。”
“大哥……”毛有財抓著衛齊名的大手,緊了緊,正待說些感激的話,卻被衛齊名揮手打斷,“行了,咱們兩兄弟用不著這個,姓薛的雖然有些手腕,到底在常委會上份量太輕,上不得台盤,再加上又是初來乍到,沒個三五年,甭想成勢,三五年後,你大哥我都不知道在哪兒了,哪裏還犯得上和他小雞肚腸。今天我要說的事兒,和姓薛的無關,可你得仔細聽,也得仔細記住。”
毛有財重重點頭,衛齊名接道:“風聲傳下來有些日子了,上麵恐怕要開始收拾你我這種人了……”
毛有財一驚,打斷道:“哪個上麵?難不成是地委?不對啊,地委的黃書記跟咱們……”
衛齊名揮手道:“別打岔,不是地委,是最上麵,中央,中央傳出風聲,要清退三種人了,至於哪三種人,你不必知道,總之,咱們這些趁亂而起的今次是要被秋後算帳了,所以這個關口,咱們千萬不能再出簍子了!”
毛有財怔怔點點頭,顯然是被這消息驚到了,俄頃,急問:“既然都這個關頭了,咱們就別跟姓薛的耗了,我受點閑氣沒關係,關鍵是不值啊,來日方長,咱們先熬過這段兒再說。”
衛齊名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的別出簍子,是說你和我別出簍子,對人不對事兒,不讓人拿住痛腳就行,什麽事兒不敢幹,那還行?況且,這種風聲,中央已經不是第一次吹了,去年不也鬧騰過,最後也沒了動靜兒,今次,怕也是吹一吹,畢竟全國像你我這樣的幹部,太多啊,算了,不糾結這個了,就算事兒真來了,也不是說撂倒咱就撂倒的。我跟你交待這些,無非就是讓你謹慎些,像今天這樣急吼吼直奔我辦公室的事兒,就不要再發生了。”
毛有財重重應下,道:“知道了,那幫人再鬧騰也沒用,鬧急了,我就把賬本攤給姓薛的,大不了都不過了。”
“怎麽,賬上真沒錢了?”衛齊名訝道。
“是啊,大哥,你最近不看帳,你是不知道姓薛的有多能花,教師那塊兒就不說了,農業,水利這兩塊,更是讓這小子寵得不像話,十年批得錢,都沒今年一年批得多,他還真當咱這蕭山縣是京城呢,有花不完的金山,銀山……”
財政局的錢鈔減少,永遠是毛有財最大的痛,這會兒尋著機會,竟滔滔不絕起來。
衛齊名耐心聽他講話,笑道:“行啦,花就花吧,放心,不出一月,你們財政局的帳頭就會淌金流銀了,不爭這一時!”
一聽說要進錢,毛有財立時來了精神,急問根由,卻被衛齊名一句“天機不可泄露”,玩笑似地打發了。
時近正午,正是飯點兒,薛向卻沒有半點胃口,自打前天晚上,從廖國友家喝酒歸來,他腦子裏便一直在盤算橋口村的事兒,想得腦仁兒,都疼了,卻沒有絲毫結果。本來嘛,他薛某人心懷疑問,完全可以前去一探究竟,可昨天那幫找毛有財要錢的討債鬼,纏不過毛有財,卻又來纏他,煩得他直嗬斥毛有財,結果人家毛有財把賬本一亮,財政上是真沒錢了,才算把這事兒給對付過去。
這會兒,薛向正盤算著如何去橋口村。當然,之所以盤算如何去,並不是薛某人閑極無聊,在思考去往橋口村的交通方式,而是在盤算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去,能弄清橋口村被封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