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營口租的房子房東是個做大買賣的。從車站回到了那以後,房東沒在家,屋子已被趙傑派人收拾得幹幹淨淨。東西倒沒有什麽,除了從後勤拿的兩套行李外,就是趙傑從夥房拿來的一些鍋、碗、瓢、盆一類的生活用品。

趁房東沒在家的空我和筷子廠的夥計嘮了嘮,從他們的口中我知道這家的房東姓於,有六十多歲,人們都管他家於大掌櫃。

這於大掌櫃共有四處買賣。我們住的地方是筷子廠,市中心大街上還有一家於記酒樓和絲綢莊,北郊外還有一家頗具規模的醬菜廠。於大掌櫃共有四房老婆,分別掌管著這四處買賣。

於大掌櫃的大老婆也姓於,是個漁霸的女兒。這女人性格豪爽,長得個大腳大手也大,大腦袋,大臉盤,大眼睛,大嘴叉,大鼻子,這幾大大出來了外號,人們背地裏都管她叫“大胖頭魚”。不要看這女人人長得不起眼,對經營廠子卻很精通,廠子的工人都怕她,就連於大掌櫃事事都讓她三分,她自己獨掌筷子廠大權。

二老婆姓華,四十多歲,是窯姐出身,娘家在鄉下。建立滿洲國那年,於大掌櫃花錢把她從窯子裏贖了出來做了二房。這女人長得大高個,細高挑,總愛把臉畫得花裏胡哨,因此人們誰也沒有看過她的真麵目。她挺**,一說話扭腰晃腚,尤其是看到漂亮的男人,那身上就不知道咋得索好了,人們送她個外號叫“小妖精”。等我們來的時候,她已年老珠黃,不過愛打扮的習慣仍沒改,她的外號也就變成了“老妖精”。人們傳說她經常倒貼年輕的男人,時不時的給於大掌櫃戴頂“綠帽子”,於大掌櫃的也心知肚明,自己就說:“人嗎誰沒個愛好?”這個女人善於交際,於大掌櫃就把酒樓交給了她,從滿洲國到我們去的時候這酒樓辦得紅紅火火。

三老婆姓金,是個鮮族人家的閨女。日本人進東北的時候,朝鮮大批移民遷到東北,於大掌櫃到北邊做買賣時,從一個貧困的鮮族人家花了1000元滿洲幣把她買來做三房。這個女人那時侯已三十好幾,但仍有幾分姿色。不高不矮的身材,不胖不瘦的身段,臉色總是粉嘟嘟的。由於鮮族的鹹菜深受人們歡迎,於大掌櫃就把她全家接了來,在郊區辦起了一家醬菜廠。醬菜廠交給了她,幾年下來辦得小有名氣,就連鞍山奉天的客商都到她這裏進貨。

四老婆姓蔡,二十六七的年紀,娘家是倒騰布匹的小販。滿洲國的時候她娘家老爹倒賣洋布犯了事,被憲兵隊的狼狗給扯死了。這突如其來的橫禍使她娘家一下子陷入了絕境,於大掌櫃趁機把她買了下來做了四房,並把綢緞莊的生意交給了她。這女人從小接觸就是布匹的生意,什麽時候進什麽料,什麽料能掙到錢,她都了如指掌。因此綢緞莊的生意又紅火又掙錢,於大掌櫃對這個老婆最滿意。

於大掌櫃這四個老婆都是女人中的尖子,生意做得越來越大,於大掌櫃自然也成了營口市數得出的有錢人。

俗話說“家家都一本難念的經”。於大掌櫃財源滾滾,生意興旺,可有件事是他終身的心病。那就是不知是他的毛病,還是四個女人都有毛病,竟都沒有給他生下一兒半女。害得他常常燒香拜佛、吃素戒葷、修路架橋,碰到災荒年放大鍋粥,以求上蒼保佑他不要斷子絕孫。

到他家的那天,房東“胖頭魚”沒有在家。傍晚的時候她才從外邊回來。剛進大門,夥計們告訴她“找房子的那個當兵的兩口子搬來了”。她一聽,把大腿一拍說:“老天助我”,然後扯著大嗓門就吵吵了起來:“唉呀大兄弟,你可搬來啦,好幾天沒來,我尋思你不來了呢。到你們隊伍上一問,說你回家接媳婦去了,我可得看看我這弟媳婦啥樣?”

聽到她這一通七吵八嚷,玉蓮問我:“她是誰?”

“房東,筷子廠的老板,於大掌櫃的大老婆。”

我倆剛起身要到門外去見她,她自己拉開外屋的門,看到玉蓮後,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大驚小怪地指著玉蓮說:“唉呀媽呀,這就是你媳婦?”

“給你添麻煩了。”

“你這話可說外道了,像你們這樣的人咱們請都請不到呢!”然後對我說,“大兄弟,你可真好福氣,你瞅你這媳婦長的多俊啊,細皮嫩肉豹頭花眼的!”

進到外屋看到我們已點火做飯,她馬上把臉一沉:“咋地,外道了吧?剛來就起火做飯,這成啥事!趕快收拾起來,今晚嫂子我給你們接接風。”

“不用了,師部的夥房把米菜都給我們送來了。”

“咋地,瞧不起嫂子?”

“那哪能呢?”

“今晚就在我家吃,明天我不管你們!”

看她急急歪歪的樣子,我倆也隻好點頭同意,她樂嗬嗬地出去張羅晚飯。

看她出屋以後,玉蓮問我:“你和他挺熟悉咋地?”

“熟悉啥,找房子的時候,她還帶搭不理的,後來我告訴她我是師部的她才勉強同意。”

“那她這是來的哪門子的邪勁?”

“誰不說來地,我也納悶這事。”

過了一會,“胖頭魚”叫我們到上屋吃飯。我倆進屋一看,這“胖頭魚”人長得粗魯,家收拾得卻很像樣。客廳的牆裱糊著雪白的日本白紙,牆上掛著幾幅名人字畫,居然還有一幅鄭板橋的荷花圖——不知是真是假。屋地上鋪著腥紅的地毯,屋的四角各擺著四個清代的官窯白底青花花瓶,北牆放著一個紅柚木書架,上麵擺滿古書。

“胖頭魚”見我對書感興趣,問我:“兄弟原來是幹啥的?”

“我原來是教員。”

“弟妹呢?”

“她也當過教員,是長春國高畢業的。”

她聽我這麽一說,瞪著吃驚的眼睛瞅著玉蓮說:“這女的念國高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呀,住在我們家這個條件能行嗎?”

“那有啥辦法呀,人嗎,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

她扭頭對我說:“你看,你這媳婦說得多好,還得是有文化,你看我,鬥大的字不識一個,連帳都算不明白。”

“嫂子,你說你不會算帳,可這麽大個廠子你咋經營啊?”

“咱笨人有笨招,咱廠子是出筷子的,這筷子就是我的算盤。雖然笨是笨了一點,可還從來沒出過差,俺家死老頭子說‘你要是有文化,那就沒別人的了’。”

正在我們閑嘮的時候,於大掌櫃回來了。進屋互相通報了姓名後,他說:“老朽這幾天老夢見喜鵲在房後的大柳樹上喳喳叫,我心想要有貴客來臨,果然不出所料,王參謀兩口子能屈居寒舍,這可叫老朽蓬蓽生輝啊!”

他的這一通白唬,當時我還真挺納悶。因為我剛來幾天不說,我這作戰處的參謀還沒有正式上班呢,師部的人都不認識我,他怎麽知道我是參謀呢?想到這裏我不禁對他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一打量叫我大吃一驚:這個名滿營口的於大掌櫃原來是個六十多歲的幹巴老頭。他不僅長得瘦骨嶙嶙,而且猴頭八相。我心想不怪夥計說營口的人管他叫“猴精”,看來這外號都是貼點譜的。

於大掌櫃看我默默地注視著他,可能也猜到了我想什麽,笑了笑說:“老朽生來麵目醜陋,雖然有些家產,但都是賤內們的功勞,老朽卻是酒囊飯袋一個。”

“老掌櫃的差矣!我雖然剛到營口,您的大名我已如雷貫耳。四位嫂夫人又都精明能幹,是我們不能相比的。我們當兵的家境貧寒,叫您見笑了。”

他連連擺手說:“這戰亂的年頭,家產仍是身外之物。王參謀身居高官,年輕有為,這哪是老朽能比得上的呢?說句實在的話,你來找房子哪天,我就在上屋,賤內說不招戶這也是實在的話。你想我這偌大的買賣,豈能在乎幾個房租錢嗎?我是看王參謀相貌堂堂文質彬彬不像是個居人之下的人。我一來想交你這個朋友,二來想為國出點力。”

聽了他這一番話,我不禁暗自發笑,心想這老頭也真能懸乎,我不就是找了你家一間半房子嗎,這和為國出力能扯得上嗎?再說,他一口一個老朽聽得我這個別扭,我真想問他,你一個老朽都四個老婆,那我們這不老朽的該幾個老婆呢?

嘮著嗑的空,“胖頭魚”那邊準備好了飯菜,招呼我們到飯廳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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