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到上營的時候,這一地區最大股的胡子是賈家村的全德真,山頭名叫“四海”。匪幫大多已在八路軍過來時打跑到大東山裏,隻有幾股小的殘餘胡子還在興風作浪。這些胡子基本都是窮人出身,在日偽時期很多人都是打日本的好漢,現在卻把八路軍當成了敵人,尤其是工作隊。原因是工作隊打土豪他們認為這是搶他們的飯碗。就是這幾股土匪把上營地區攪得整天不安寧,工作隊和剛成立的區政府也多次遭到他們的襲擊。老鄉們對他們是又恨又怕,因此不敢當農會幹部。針對這種情況我當時考慮要想開創上營的局麵,這匪患必須得清除。那麽怎樣才能清除?我想了一個具體的方案,拿到班務會叫大家討論,然後報請沈隊長批準。

我的具體方案一是引蛇出洞。胡子躲在暗處,咱在明處。要想摸清胡子們的活動規律必須得穩,不能盲目行動。胡子們有一個特點,你一要打土豪他保證出來,這就是說這些土豪和胡子都有聯係,土豪是他們的飯碗。因此咱在打土豪的時候可采用引蛇出洞的方法,明是打土豪,暗地裏布下埋伏消滅小股土匪。二是發動群眾,檢舉揭發。這些胡子有許多都是有家有業的,又都是從關內闖關東的人,非常講義氣。許多人都孝敬父母、疼愛兒女。因此要想瓦解胡子的鬥誌,必須要做家屬的工作。對自首的胡子要從寬處理,對被揭發出來的人,不能手軟,叫他們知道共產黨的工作隊是賞罰分明,從而震憾胡子們的心。三是抓緊組建農會,建立民兵組織。先從土匪窩賈家做起,區政府和工作班必須首先保證農會幹部的人身安全。以點推麵,叫老百姓知道咱們是為窮人辦事的,是保衛窮人利益的,從而開展好征糧擴兵工作。

我的這個方案拿出來以後,在全班進行了一天的討論,同誌們一致讚成。正在我把方案寫好準備派人送到沈隊長那裏審批的時候,沈隊長來到了上營。這一次來他不是來檢查工作,而是傳達一個重大的消息。

在八路軍進入東北以來,國民黨南京政府又急又氣又惱,可他們那四百萬大軍幾乎全部窩在大西南,精銳部隊也都在中越、中緬邊境上。國民黨政府一麵派接受大員來東北搞接受,收編當年的抗日武裝,一麵從大南方調集了五個軍的兵力,從海上空中運到了東北,對八路軍從南往北進行了全麵的進攻。沈隊長說:“同誌們哪,形勢嚴駿,我們工作隊的任務更加艱難和急迫,這就需要抓緊時間開創局麵。”對於我們方案沈隊長完全讚同,但要求我抓緊時間。

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我才知道中國原來不光是有共產黨八路軍,而且還有國民黨,還有國民黨的四百萬中央大軍。

會後我問沈隊長:“國民黨政府是個什麽樣的政府,國民黨的軍隊為什麽要和八路軍打仗呢?”

“國民黨是孫中山建造的,提倡的是三民主義,後來蔣介石叛變了孫中山,專門保護富人的利益。咱共產黨是窮苦人的黨,專為窮苦人打天下的。這就是國共兩黨生死的鬥爭。”

聽他這麽一說我明白這共產黨和國民黨是冤家,到東北這塊是來搶地盤。想到這裏我的心隱隱作痛,心想這外鬼剛打走,家裏又起火,多災多難的中國什麽時候能是個頭?

那天晚上同誌們半宿沒睡覺,坐在鋪上披著被呼戧戧這件事,有的同誌說:“這國民黨也太不夠意思了,你接受你的,我們接受我們的,你打我們幹什麽?”

有的說:“那也不光怪人家,東北這塊抗戰時誰也沒來過。小日本子打跑了,咱先過來接受,人家能幹嗎?擱咱咱也不幹啊!”

還有的說:“打日本那時候,咱稱兄道弟,這日本一打跑咱倒自己幹起來啦,這是啥事啊?”

沈隊長說:“大家別瞎戧戧了,咋回事說白啦就是咱窮人要想過好日子,就得推翻國民黨政府。國民黨政府要想站住腳,就得消滅咱共產黨八路軍。說一千道一萬,我告訴大家一句話,咱們都是窮哥們,要想過上好日子,就得跟共產黨走,跟著共產黨沒虧吃!”然後問我,“王班長你說呢?”

“是這麽回事。”

俗話說吃誰向著誰。那時候的人雖然參加了革命,但這革命到底是要幹什麽,很少有人知道。隻知道共產黨八路軍好,向著窮人。尤其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說出了咱窮人的心裏話,共產黨的奮鬥目標就是要讓窮人翻身得解放。至於國民黨到底是個什麽樣的黨,很多人都不知道,國民黨的中央軍連見都沒見著過。聽班裏的幾個老八路說他們打日本鬼子的時候見過,服裝好、武器好,但是戰鬥力不怎麽強。

關於中央軍進東北和八路軍開仗的事,大夥戧戧了一陣也就拉倒了,反正覺得咱當兵吃糧,給誰當就得服誰管,上邊叫打誰咱就打誰。我那時候覺得咱給八路軍幹事是自願的,幹就得幹好,要不然咱就不幹。因此把心思一心撲實地放在工作上,心想咱拿著人家的津貼,人家準備給家裏分地,幹不好哪能對得起人家?

在沈隊長走後的第二天,我們首先向匪首“四海”全德真的老窩賈家太平溝進駐。這一舉動在當時來講是非常冒險的。因為上營的老鄉講“四海”的隊伍從滿洲國以來,在舒蘭境內除了馬胡子的隊伍外,就數他的綹子大,在我們去的時候老鄉們說他的隊伍人數最少也有四五百人。

這“四海”原來是抗日英雄馬占山的部下,後來回到舒蘭自己挑起了杆子,但和馬占山的關係依然不錯。有一年深秋,日本人的討伐隊伍到賈家太平溝、中營一帶掃蕩胡子,馬占山的部隊和“四海”的部隊埋伏在中營村的西山。待日本鬼子到達山崗上時,槍聲四起,胡子們奮勇殺敵,把小鬼子打得狼狽逃竄,這一場戰鬥消滅了六十多個日本鬼子。當地的老百姓都拍手叫好,人們背地裏把這條山崗叫“打日本崗”。

我們工作隊進駐匪窩,如果“四海”知道後返回老家,單憑我們十七個人那簡直就是白送。可是那時候我想這擒賊先擒王,如果把賈家的局麵打開了影響就大,其他的屯就好辦了。同時“四海”的部隊已跑到大東山裏,小城鎮又駐有八路軍的一個連,估計他是不敢回來的。這一舉動雖然有點冒險,但還是有較大把握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帶七個人進賈家村,劉慶林帶八個人進賈家西麵的中營甫。

賈家村位於上營西北八餘裏處。村南是高山,東西兩麵是樹木林立的山崗,北麵是一望無際的荒草甸子。

賈家村是一個隻有三十餘戶人家的小屯,由於“四海”的老窩在這裏,屯的四周當時有半人多高的土圍牆。這裏的人以賈姓為多,雜姓的人則和“四海”非親既故。這屯有一個“羅炮”,據說他一個人曾打退過二十多個胡子的進攻,保衛了屯子沒受到胡子的禍害,是屯中的英雄人物。隻可惜我們去的時候他不知到哪裏去了。

我們一行八人到賈家後,已是吃晌午飯的時分。隻見屯中三趟大街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家煙筒冒煙,隻有幾條狗圍著我們狂吠,整個屯子顯得死氣沉沉。

進了屯子後,大家開始分頭行動,全屯子響起了一片敲門聲和狗的狂吠聲。

過了一會兒,同誌們都陸續回到了我的身邊。大家說:“這屯的老百姓太落後了,這門咋敲也不開。好容易敲開了還死活不讓進屋,磕頭作揖地說:“老總啊,你饒了我們吧,你們要是進了屋,我們這一家子可就死定啦!”

進不了屋怎麽辦,我們也不能回上營啊!於是我領著大家到了屯南圍牆邊上的兩間破草房前。

這兩間破草房比我家的那兩間還破,一扇七扭八歪的破門綁些破草袋片子。房頂上堆滿了積雪,房子顯得矮趴趴的。看不見窗戶,在窗戶的位置上堆滿了穀草。如果沒有院裏的一個破醬缸,誰也想不到這是戶人家。

我走到門前低聲說:“老鄉,你開開門。”

屋裏沒有動靜,我又說了一遍還是沒有動靜,輕輕一推門,門沒拴在晃晃悠悠中推開了。屋裏黑洞洞的一片,我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這是兩間沒間壁牆的小屋,一個破灶上連著一鋪大炕。地中間站著一個四十左右歲的中年人,過早地衰老使他那黑黝黝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他大張著嘴,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怔怔地瞅著我,屋地下堆滿了被耗子啃得破頭爛疵的苞米棒子,一個用黃泥堆砌成的大火盆在零星地閃著火花。炕上一個看不出多大年紀帶點傻氣的婦女,瞪著一雙呆滯的眼睛看著我,不時用黑乎乎的髒手撓她那已經打成綹的亂發,嘴角上的哈拉淌出老長。挨灶的炕頭上,一個十來歲的半打小子,光著上身,一道道肋骨格外的顯眼,披著一條黑乎乎的破棉被,好奇地瞅著我。

我衝屋地的男人說:“老鄉我們是八路軍的工作隊,到你們這兒是幫你們過好日子的。”

“老總啊,你饒了我吧!昨天綹子上的人挨家挨戶地告訴了,誰要是搭理你們就不得好死。好日子我們不想,就這個窮命。你們還是趕快走吧!”

“老鄉你不用害怕,‘四海’的大股人馬已經跑到大深山裏去了,這你也是知道的。現在山上那幾個人能成什麽氣候?我們這次來就不走了,什麽時候消滅了胡子,叫你們過上安穩日子我們再走。”

“老總啊,話都是這麽說。小日本咋來時說共存光榮,幫助咱過好日子,結果抓丁派夫,殺人放火,咱東山的大東溝一次就叫他們殺了一千多口。咱那火車站火車天天響,木頭天天運,可咱這老百姓越過越窮。胡子們也說咱都是窮人,造害誰也不能造害你們。可他們一缺糧就下山搶,管你窮富呢!你們八路軍我聽說過,也是個窮軍隊,你們的話誰能信啊?我這個家就這個樣子,你們相中啥就拿啥,犯不著說那些好聽的話。”說完氣囔囔地坐在炕沿上。

我一看這個人挺直爽,還挺有膽量,對他不由得產生了好感。我坐在他的身邊說:“老鄉,你貴姓?”

“姓賈。”

“賈大哥,外邊還有幾個同誌在凍著呢,你看我叫他們進來行不?”

“隨便。”

我開開房門叫同誌們進了屋。大家把行李放下後開始收拾屋子,把地上的火盆又添些苞米棒子重新點燃,賈大哥坐在炕沿上默默地瞅著我們沒有吱聲。待大家收拾完了後,他才說:“看樣子,你們這夥人和其他的兵不一樣,這麽些年我還沒看著幫老百姓收拾屋子的部隊呢!”

氣氛一緩和下來,其他的事就好辦了。賈大哥看我們拿出凍煎餅啃,又給我們燒了一鍋開水。

吃著飯我問他:“賈大哥,這屯的人咋不敢給我們開門呢?”

“胡子成天在屯子邊轉悠,誰敢哪?再說你們是什麽隊伍誰知道?搭理你們,你們前腳走我們後腳不遭殃啊,這‘四海’最煩當兵的!”

“你怎麽不當胡子呢?”

“好人誰當那玩藝?再說我這個熊樣,想當人家要我幹啥?當胡子那得有兩下子!”

“那你指什麽生活呀?”

“開點小片荒對付活唄。”

“那你怎麽敢搭理我們。”

“我可沒搭理你們,是你們趕著來搭理我。”說完自己又吃吃地笑了起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又給我們呼了一鍋苞米渣子。

我跟他說:“賈大哥啊,恐怕還得麻煩你,今天晚上在你這兒住個宿怎麽樣?”

“行,誰讓我搭理你們了?隻要不嫌乎我這個家埋汰就行!”

“我們也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這年頭窮人家的家不都是這個樣子嗎?誰嫌乎誰呀!”

“不嫌乎就好。”

吃完了飯,同誌們找了些穀草鋪在了地上,準備早點休息明天好開展工作,為了防備胡子們的偷襲我在門外放了流動哨。

(更新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