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十月六號,法特鎮中心小學經過我們十一位老師的努力,終於在一無政府二無資金的情況下開學了。

開學的那一天,鎮裏四外屯的名人、豪紳都來到學校祝賀,法特地區周邊幾個大綹子當家的我也發了請貼。按理說這學校開學本與胡子無關,可這些胡子搗起亂你這學也沒個開。尤其是周邊四外屯有錢人家的孩子,胡子們要給拉起了“秧子”,誰還敢來上學?隻有一點最可惜,有幾個豪紳原本想往學校捐點錢,可是看到這些胡子在坐,誰也不敢拿錢出來。

開學以後,聽到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的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課間他們滿校園奔跑打鬧活潑可愛的樣子,我這心裏感到無比的欣慰。

大約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末,法特鎮小學逐步走向正規,鎮上又過來了軍隊。

那一天寒風刺骨,雪花飄飄,我穿著棉袍,袖著手到集上去給學校買粉筆。剛出校門就見大街上到處都是軍隊。

這支軍隊咋瞅不像正規部隊。清一色的老套筒子槍,不知用什麽染料染的灰不幾的破軍服。天氣這麽冷,有些人還穿著單衣服,有的頭上包著破布撕成的三角巾或破麻袋片,有的鞋子已開了口子。我咋一見嚇了一跳,以為是哪個大綹子的胡子部隊進了法特,連粉筆也沒顧得上買急忙跑回學校,告訴老師們胡子部隊進了街,學生誰也不準出校門。然後我們十幾位老師站在大門口,大家表示拚著一死也不能叫胡子們進校騷擾學生。

在焦慮和擔心中等了半天也沒見動靜,我和吳興亞老師決定再到街裏去看看。

到了街裏,隻見滿街都是兵。店鋪都已關門,大街幾乎沒有行人,看樣子這支部隊正在吃中午飯。他們在道邊住家的背風處、杖子邊和胡同裏東一堆西一堆地正在啃著凍幹糧。

我和吳興亞壯著膽,走到一個胡子拉茬看樣子有四十多歲的老兵跟前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總,你們是哪個綹子的?”

看樣子他沒聽懂,抬起頭瞅了瞅我沒吱聲。

我見他沒聽懂,又重新問他:“老哥你們是什麽部隊?”

這下他好像是聽懂了,伸出右手用手比量個“八”字。

“您這是啥意思?”

他抬起頭說:“我們是八路軍。”

他的話雖然誇巴溜丟的,但我還是聽懂了。我忽然想起雜貨鋪王老板跟我提起過八路軍的事,說這支隊伍是窮人的隊伍,不造害老百姓。我心想這可能就是王老板說的八路軍,要不然看穿戴都這麽窮。可是關裏的八路軍到這兒來幹啥?打日本吧,日本人已經投降了,我猜想可能是來打老毛子的。

於是我又問他:“你們死冷寒天的到這裏來幹啥,是不來打老毛子的?”

他聽後使勁瞪了我一眼沒吱聲。我當過兵,知道這隊裏的事不能亂打聽。於是就說:“你們在這兒住下啊?”

他搖一搖頭,用手往北麵指了指,我這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回到學校後,老師們都在大門口等著我們。見我們回來七嘴八舌地問我:“王校長,這是夥什麽兵?”

“是關裏的八路軍。”

“八路軍,沒聽說過,什麽人是頭?”

“好象是共產黨。”

“共產黨是啥黨?”

“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我聽原來雜貨鋪的王老板說,這共產黨是為窮人辦事的,這八路軍歸共產黨管,是窮人的隊伍。”

“這倒被不住,這王老板就是個南蠻子。不過這死冷寒天的,他們跑這兒來幹啥?”

“這些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覺得有軍隊就沒好事,保不準又要打仗。”

大夥七炒八嚷:“這小日本子剛跑,又要打仗,還能讓老百姓消停消停不?”

這夥部隊從吉林方向奔榆樹縣方向走,離離拉拉地過了將近一天。看到這些兵凍得嘶嘶哈哈的樣子,我心想這一打仗,頭一個遭罪的就是當兵的,其次就是老百姓。

這支部隊過去以後,法特鎮上的居民沒有受到任何騷擾。第二天集市上,人們東一堆西一堆地在一起議論。

街裏擺小攤的楊大爺說:“我從民國就在這法特鎮上擺攤,這張大帥的軍隊、小日本的軍隊和大小綹子的胡子,我見得多了,哪一夥軍隊也沒這夥軍隊老實。這死冷寒天的在外邊吃飯,真是少見哪!”

鎮上幾個在人們心目中是見過世麵的人說:“這夥兵呀,不像是正規部隊,穿得破破爛爛的不說,你瞅那槍都是些老漢陽造的,這能打勝仗嗎?八成是南方的胡子。”

有人說:“他們跑來幹什麽,小日本子凶的時候,咱連他們都沒聽說過。這小日本一倒台他們就來了,八成是來打老毛子。”

鎮上的人咋說的都有,但有一條是共同的,就是這夥部隊人和氣,也不擾民,就是太窮沒錢。有幾家做買賣的老板拿出幾張誰出沒見過的錢,還有的拿出一張紙條說:“這夥部隊倒挺好,當官的當兵的都挺和氣,就是一樣挺煩人——買東西不給錢。留下這錢能花嗎?再說這欠條連個還款日期都沒有,說成立政府後向政府要去。這政府啥時候成立啊?再說這夥人窮了巴餿的能成氣候嗎?這條不等於白留了嗎?”

我說:“老鄉啊,知足吧,別的隊伍別說給你留錢留條,弄不好還揍你一頓哪,你不還得挺著嗎?”

“王校長說的倒也是,咱這揍也沒少挨,看來這夥部隊還是不錯的。”

過部隊的事,人們議論了幾天後也就消停了,各自忙起自己的生計。

法特鎮中心小學在這個時候遇到了難關,那就是錢的問題。組建學校的時候集資上來的錢早已花光,鄉紳們送來的兩千元錢也買了冬天教室的燒柴。教學用品開始缺了起來,老師也壓了一個月的工資,有的散出風:“王校長現在都窮得腚眼毛光,拿什麽給咱們開支啊?這月再不開支,我是死活不幹了。”

看到學校這種情況,急得我火冒三丈。向學生家長收書本費,家長們連吃飯都困難,哪能有錢交?再集資,學校這幾個老師我心裏有數,該拿錢的早拿出來了,剩下的都是些窮教員,家連鍋都揭不開。

正在這舉步維艱的時候,共產黨的舒蘭縣武裝工作隊來到了法特鎮。

記得那是十二月上旬的一天,我上班後剛生好爐子。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我開門一看,一個四十左右歲、四方臉大眼睛中等身材的男人,穿一身八路軍的軍服,領著兩個二十來歲腰挎匣子槍的青年站在門口。

我當時一怔,問道:“這位是——。”

其中一個年青人說:“這是我們工作隊的沈隊長。”

“原來是沈隊長大駕光臨,快請屋裏坐。”

進屋後,我搬來了椅子放在火爐邊,拘謹地站在一邊,心想這八路軍的工作隊找我幹什麽。

沈隊長見我站著,急忙叫跟隨他的一名青年搬來把椅子放在他的對麵。待我坐下後,他說:“王校長,這國難當頭的時候,你挺身而出自己掏腰包又集資組建了學校,讓孩子們能重新上學,這使我很受感動。我代表共產黨向你表示感謝!”

當時我心想,你這話說得可沒道理了,你們共產黨是個啥黨我還不知道呢,你感謝我幹什麽?我也不是為了你們共產黨才組建學校的。但是人家好心來看我,這話我也沒好意思說。隻說:“我是個教員,看到孩子們上不了學這心裏著急呀,這建校的錢也不是我自己拿的,是大夥集的資,我隻不過是張羅張羅罷了。”

“這就難為你了。”然後他又打聽了一下我家中的狀況和學校的情況。當聽到我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的時候,他的眼光一亮,想說什麽沒說出口。

臨走的時候,他問我:“王校長,你們學校還有什麽困難沒有?有,你隻管說,我們幫你解決。”

“困難倒不少,不過你們現在連政府都沒有,能解決嗎?”

“我們這次來,就是來組建法特區政府的。有困難你盡管說,我盡力而為。”

那時候我被錢弄得焦頭爛額也真沒招了,就對他說:“現在的困難一是學校沒有辦公用費,這些教師都是窮教員,湊的那點錢早就花光了;二是這動亂的年頭,孩子家長們不管窮的富的都不交學費,老師們到月開不了支。有的人散出風,這個月再不開支就不幹了。這事不怪他們,有的人家真連鍋都揭不開了。”

他聽完後沉思了一下說:“王校長,說一千道一萬,你們學校不就是缺錢嗎?好,你說個數,我想辦法給你解決。”

“要想把學校維持到放寒假,眼下最少得5000元滿洲幣。”

“好吧,我給你試試看。”然後離開了學校。

說句實在話,對於沈隊長的話我當時就沒往心裏去。因為我覺得這5000元滿洲幣雖然數目不大,但對他們幾個工作隊來說要弄到這筆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看別的,就看他們那一身行頭(衣服)吧,弄不好恐怕兜裏蹦子皆無(沒有錢)。

第二天下午沈隊長派一名工作隊員給我送來了5000元滿洲幣。這5000元錢真是雪中送炭,如果沒有這5000元學校恐怕也維持不了幾天了。

看到這5000元錢,不用說我,其他的老師都熱淚盈眶。吳光亞老師捂著臉哭得痛不失聲,因為他家早已連買糧的錢都沒有了,隻能是東借一盆西借一碗地維持。

我手裏拿著這5000元錢,心想這共產黨還真行,想著老百姓,說話算數。那麽這5000元錢他們是怎麽弄來的,當時沒顧得想,隻覺得這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第二天我到街裏買辦公用品。幾個買賣家的老板看到我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王校長你可把我們坑苦啦!”

我吃驚地問他們:“你們這是啥話,我怎麽坑你們啦?你們的孩子上學,連書本費都不交,是你們坑我,還是我坑你們?”

“不是這回事。”

“那是咋回事?”

“八路軍工作隊昨天找到我們,說學校沒有錢了,叫我們必須湊齊5000元錢,在中午前送到他那兒去,並一再說這錢是借必須得拿。我們看他那個嚇人勁,也不敢不湊。好不容易湊了5000元給他送了去。他還給我們打了個欠條。”

說著把條遞給了我,我拿過來一看上麵寫著:學校急需用錢,現借到×××、×××、×××共計伍仟元滿洲幣,落款是“沈小醜”。這條也沒個還款時間和還款單位。我心想這算啥收據,打官司都不好使。不過他們這種做法我到理解,沒有錢嗎,又想解決問題,不想點招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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