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生活,咱家離開了祖祖輩輩居住的老屯,搬到了東山雙嶺子屯北麵的破帽子溝。我小的時候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那時候的東北,是胡子出身的大帥張作霖的天下。孫中山領導國民黨浴血奮戰的時候,張作霖拉杆子、立山頭,幾次帶兵叩響山海關的大門,終於名正言順地當上了東北的土皇帝——保安總司令。

北伐戰爭勝利後,蔣介石叛變了革命。共產黨在南方轟轟烈烈地鬧起了革命,國共兩黨的軍隊打得難解難分,而東北的老百姓生活還算消停。

那年頭的老百姓根本就不過問政治,什麽是三民主義、社會主義很少有人知道。對於國民黨、共產黨是個什麽樣的黨更是知之甚少,有些人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隻是在趕集下店的時候聽一些跑東北做買賣的南方“老蠻子”們說,南方鬧起了紅胡子,窮人都挺擁護他們,那陣勢比當年義和團鬧得都凶,把政府打得手忙腳亂。老百姓們聽到這個信以後,也就當個新鮮事議論議論拉倒了,根本也沒有人再打聽是咋回事。大家的心裏都明白,東北離那兒遠著哪,南方紅胡子咋鬧騰也鬧不到東北來。

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就知道咱們家呀,是破帽子溝十幾戶人家中最窮的人家。大人們都說是窮,可我卻覺得日子過得還是挺好的。低矮的兩間破草房,冬天生一大盆火把屋子烘得暖暖和和的。在火盆裏燒上幾個土豆,撲鼻的香味使我垂涎欲滴。夏天在後山坡種上點吊瓜,待秧子爬上房後,多熱的天屋裏都是非常涼快。當院一圈用樹枝挾成的杖子,一座孤零零的苞米樓子立在一邊。挨前園子的杖子邊放著一個小醬缸,額娘說:“咱東北人最愛吃大醬,怎麽窮的人家到春天也得下一缸。”

我小時候有個習慣,天天早上起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後山坡上瞅著破帽子溝中十幾戶人家煙筒上冒出的縷縷炊煙,聽著屯中雞鴨鵝狗的歡叫,再望著遠處雲霧中忽隱忽現的山峰,總覺得自己是活在大人們講的天堂中。阿瑪說我“這小子精神不太好,一瞅啥就呆嗬嗬的”。其實我心裏明明白白,隻不過是大自然的美麗太令我陶醉了。

我家西麵有一座高約千米的大山,山上有一個前清時期修建的道觀,道觀的門前有兩棵合抱粗的梧桐樹。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的夏天大山頂上霞光四射,兩隻金色大鳥煽動著巨大的翅膀,拖著五彩繽紛的尾巴,在霞光中盤旋飛翔。人們說:“這是兩隻金色的鳳凰,是梧桐樹招來的,咱們這一帶的日子要好過了。”

大山的腳下,有一個形似蓮花的大泡子,泡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在石頭上時常出現兩條金紅的大長蟲,每逢雨過天晴兩條長蟲盤在石頭上曬太陽,金光四射。天上有彩鳳飛舞,地上有金蛇放光,圍前左右的鄉親們說:“可了不得了,這兩條蛇要是過了江就變成了龍,咱這地方可就是龍鳳呈祥了,等著過好日子吧。”

就在人們盼望雙蛇成龍的時候,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鬆花江水暴漲,一條千年的黑魚精騰空而起飛入了蓮花泡中,從此以後,蓮花泡岸邊的四村、二十八屯遭了秧。

這條黑魚精脾氣暴躁,發起威來蓮花泡中波濤翻滾,泡水上漲五、六丈,淹沒了大片的田地,衝毀了屯中的房屋。人們隻好背井離鄉,流落外地。

有一天,黑魚精又開始興風作浪,兩條神蛇和鳳凰同它做了殊死搏鬥。鳳凰鳴叫著從高空飛下,用利爪和尖嘴抓、叨黑魚精的眼睛,兩條神蛇死死的纏住黑魚精巨大的身軀,經過三天三夜的搏鬥,黑魚精終於遍體鱗傷死在岸邊。兩條神蛇也累死在它的身上,化成了一塊巨大的“二蛇盤魚石”。

兩隻鳳凰歡叫著飛向遠方。

受難的人們陸續回來了,為了紀念這兩隻為人們除惡的鳳凰和兩條神蛇,把這座山命名為“鳳凰山”,魚、蛇化成的巨石稱為“除惡石”。

春天來到了山區,漫山遍野的野花散發著芳香,田野披上了綠色的衣裳。破帽子溝裏的山楂樹、山梨樹、棠李子樹的花兒競相開放,成群的蜜蜂嗡嗡地叫著忙碌在花叢之中,山坡上各種野菜紛紛出土。東北的山菜品種繁多,鮮嫩味美,它不僅是飯桌上的美味家肴,也是舊社會老東北人在災荒年救命的寶貝。

夏季,老林子枝繁葉茂,人鑽進裏邊,黑洞洞一片根本分不出東南西北。山上百鳥爭鳴,我最喜歡的是黃鸝鳥,鴿子般的身子,焦黃焦黃的羽毛,鳴叫起來變換聲音好似多少隻鳥在歌唱。

為了能養上這樣一隻鳥,我天天格及李大哥,叫他想法給我弄一隻。有一天,被我粘閑得實在沒招,隻好上樹給我掏了五隻雛鳥,把我喜歡得不知放哪好。

阿瑪給我編了一個小柳條筐,裏邊鋪上些幹草,把它們放在裏麵。小家夥們平時爬在筐裏熟睡,用手指一碰它們,立刻抬起頭,張著嘴,晃著腦袋“喳喳”叫,隻要把苞米楂子飯粒扔到嘴裏,立刻就消停了下來。有一天,我一高興連著扔,結果把它們都撐死了,哭得我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阿瑪看後笑著說:“啥事都得看明白再做,你這才是好心辦了壞事。”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地裏的莊稼不用說,漫山遍野的山貨叫你目不暇接,這是大山裏人們最忙的時候。

男人們爬上高高的鬆樹,打著那些仁滿個大的鬆樹塔子。小孩們則忙著撿山核桃,婦女們背著筐在柞樹下撿著橡子。橡子是喂豬的上好飼料,大山裏到處都是,柞樹底下一堆一堆的,連走道都礙事。偽滿時期,日本人把橡子磨成粉後供應給老百姓吃。橡子麵吃一口又苦又澀,當年勞工們吃的都是這東西。

其他的品種更是數不勝數,山裏的蘑菇有幾十種之多,人們最喜愛吃的就是榛菇和元菇,榛菇摻上小雞一燉香氣誘人,是東北人招待新姑爺的名菜。元菇肉厚味美,肥而不膩,冷丁一吃你根本想不到吃的是蘑菇,還以為是肥豬肉呢!最為珍貴的是猴頭菇,人們所說的猴頭、燕窩、鯊魚翅中的“猴頭”,就是東北的猴頭菇。野生的猴頭菇很難采到,它隻長在高高的大柞樹杈上。隻要你找到一個,就肯定能采到倆,因為猴頭菇是對生的,在兩棵樹上,中間有一細絲相連。

東北的黑木耳聞名大江南北。一場細雨過後,枯死的柞樹和柞樹茬子上黑呼呼的一片,不用單個的采,隻需一把一把地擼就可以了。有時候一個人一天能采幾百斤濕木耳。

至於山楂、山梨、山杏、葡萄和圓棗子等山果,由於交通不便,每到秋季爛得滿山都是。

冬天漫山遍野白雪皚皚,是采伐工人最忙碌的時候。有一年的冬天,吉林督軍張大帥的弟弟張作相要在吉林市修房子,需要大批的木材,雙嶺子屯張家哥們從東山裏雇了一批采伐工人到破帽子溝砍紅鬆木。這下我可開了眼界,天天領著家裏的兩條狗大黑大黃不是到山上看他們采伐,就是到楞場看工人抬木頭。

這些采伐工人可真了不起,隨著一聲聲“順山倒”的喊聲,一棵棵參天大樹慢悠悠地倒了下來。大樹倒地的時候非常壯觀,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地上的雪花四濺,幹枝漫天飛舞,把其他樹上的積雪震得紛紛落下。采伐工人中有個杜伯伯,一到這個時候就露出得意的笑容,抹一把臉上的汗水說一句“真痛快”。

采伐工人抬木頭歸楞的時候,都得喊號子,這樣步子才能邁的齊,不過你在旁邊看熱鬧千萬要小心,弄不好他們就把你罵了。

有一次,屯中的李嬸站在楞場看熱鬧,杜伯伯領頭喊起了號子:“哈下腰哇!”其他的人哈腰把杠子放在肩上,“抬起頭哇!”人們直起腰。“往前走哇!”一副掛的人邁著整齊步子。“一個娘們在那瞅哇!”其他的人隨著喊“哎呦!”“瞅著像個老母狗哇!”李嬸一聽不對勁,笑著罵了句:“這幫王八犢子沒個好玩意!”

有一年,山東來了一戶姓朱的討荒人家。男的挑著一副擔,一頭裝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和吃飯的家夥,一頭挑著兩個挺大腦袋、小細脖、全身瘦骨嶙嶙的小孩。大人們說這關裏可真苦呀,看把倆孩子餓成這樣。於是你一瓢他一碗地給拿糧食,勸他們別走了留下吧,這地方隻要你勤快就餓不著。這兩口也挺聽勸,在後山坡上搭了個窩棚住了下來。

他們的窩棚離咱家不遠,大人閑著沒事總上咱們家來串門。嘮起嗑來好講他們山東那地方怎麽怎麽窮,有錢的人怎麽怎麽克扣。屯裏的大人們說咱東北這地方的大戶人家可不那樣,一來糧食有都是,二來東北人不小摳。

有幾天的時間,朱大叔兩口一直沒上咱家來。我覺得挺納悶就問額娘,額娘說走啦。後來我聽大人們說朱大叔是懶人有懶命。冬天家家都準備好一年的燒柴,他倆不動彈,到了夏季現燒現撿。頭幾天朱大叔在撿柴火時,從一個掉在地上的幹樹丫子底下挖出一棵“五品葉”的大山參,倆人樂夠嗆。不想這事叫張二爺知道了,告訴朱大叔這山是他家的,山上的人參自然也就是他家的,因此叫他把參交出來,最起碼一家一半。朱大叔一聽來了氣,半夜裏領著全家人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聽老爺子講這棵大人參足夠他們家活半輩子了。

朱大叔他們全家走了以後,我天天跑到山坡上去找人參,那年我已經六歲了,結果人參沒找著還差點把命送了。

那年夏天,鳳凰山一帶鬧起了土豹子(遠東豹)。這個土豹子是個什麽動物,屬於哪一科的我至今也沒弄明白。反正是灰巴拉唧黃巴出溜的,比豹子小比狗大,性情凶猛,時常進屯禍害人,前後屯有不少人家的豬和羊被這個牲畜禍害了。更厲害的是,前溝老楊家七歲的小寶在山坡上也被它咬死了,害得他娘瘋了。獵人們雖然也下了不少的功夫,就是打不著它。

屯裏的人都害了怕,天沒黑家家的大門都關上了,額娘也天天告訴我不準出院玩,可是朱大叔撿的大人參一直在吸引著我,做夢都夢著人參,所以也沒聽額娘的話,天天領著家裏的大黃和大黑去找人參。

大黃和大黑是我大爺家三哥“王六炮”送給咱家的老獵狗。這兩條狗個長得特別大,像兩個小牛犢子似的,隻不過歲數有點大了,被三哥淘汰了下來。有這兩條狗壯膽,我啥地方都敢去玩,結果闖了禍。

出事的那天,天氣悶熱悶熱陰死呼啦的。吃過早飯額娘到前院去借麵籮。額娘前腳一出大門,我後腳領著兩條狗就往後山跑。後山坡有一塊荒地,越過荒地才能進入老林子。看著荒地裏盛開的野花,我不禁心花怒放,邊采花邊往老林子邊走。

當我快走到老林子邊的時候,隻見灌木叢的後邊趴著一隻灰不出溜(灰不灰黑不黑)的野獸,張著大嘴,通紅的舌頭伸出老長,兩隻眼睛瞅著我一閃一閃地發光。心想這怎麽還出來一條狗,仔細一端量發現了問題,這狗怎麽還長了個貓臉,就想走過去摸摸它。野獸見我毫不在乎地向它走去,先往後退,然後張著血盆大口就要撲過來。那樣子特別嚇人,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來。

大黃和大黑正在山坡上撒歡,聽到我的哭聲,蹭蹭地跑了上來。一見那個野獸,象兩隻發怒的小老虎,“唔”地一聲雙雙撲了過去。

這兩條訓練有素的獵犬兩路夾擊,大黑一口咬住野獸的脖子,大黃撲上去咬住野獸的後腿拚命地撕扯。但是這野獸不同於其他的小動物,身大力猛,前腿一蹬把大黑蹬到一邊,返身一口咬住大黃的前腿,隻聽大黃一聲慘叫一條前腿被它咬斷了。但大黃毫不退卻,一口咬住野獸的脖子,任它怎麽撕咬就是不鬆口。大黑爬起來撲上去一口咬住野獸沒毛的肚皮,晃蕩著腦袋拚命地撕扯。這下野獸可慘了,隻聽它一聲嚎叫,大黑把它的腸子扯了出來,然後“唔唔”地咬著,扯著腸子往後拽。野獸的腸子被大黑越拽越長,吼叫幾聲蹬了幾下腿就斷了氣。

看著兩狗一獸的搏鬥,我這時候既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哭,坐在地上賣起了呆(看熱鬧),心想這還挺好玩呢。

屯裏的大人們聽到叫聲後,拿著棍棒鋤頭跑到後山坡從地上抱起了我。這兩條狗已經咬紅了眼,任人們怎麽招呼就是不停口,一個個累得滿身大汗,毛都濕透了。這個野獸也被扯得破頭爛疵不成樣子,大人們說前溝的小寶子就是被這個野獸咬死的,它就是那個叫人們好一陣子不得安寧的土豹子。

從那以後,這兩條狗成了屯裏的寶貝,誰見誰喂。咱家更把它倆當心尖,那時候養狗得上狗稅,咱家寧可省吃儉用也要給它倆上稅,一直養到老死。

不過那一次我可倒了黴,阿瑪晚上回來後,額娘把白天發生的事跟他一學,他把我按在炕沿上照屁股好個揍。

“你天天上後山幹什麽?”

“我去找人參。”

“你個小孩子找什麽人參,你知道人參長啥樣?”

“啥樣我不知道,我尋思朱大叔能碰到大人參,我天天找還找不著啊,找著一個咱家半輩子就夠花了!”

“外財這玩藝啊,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沒福之人跑斷腸。”阿瑪歎口氣說。

看阿瑪消了氣,我問他:“咱家這麽好的地方,咋還有吃人的土豹子?”

“這有啥奇怪的,世上的東西都有好有壞,隻要你有顆善良的心,就能分辨出好壞。”

我的童年就是在破帽子溝這充滿詩情畫意的地方度過的。雖然那是在黑暗的舊中國,但是在我這不懂得政治又不管吃喝的童年時代,覺得大自然是美好的,人們是善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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