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麗富饒的東北鬆花江平原上,有一個古老的小鎮。上世紀“**”的時候,小鎮上發生了一件令人們驚訝的事情:一位曾經在國民黨部隊當過軍官的中學老師,紅衛兵們竟然不敢揪鬥他,恭恭敬敬地叫他“王老師”“老前輩”。這在當時的年代來講不但在小鎮上獨一無二,而且在全國各地也實屬少見。這個帶有神秘色彩的中學老師就是我的父親——縣第三中學語文教研組組長王喜山。

父親是一位老教師,中等身材,長方型的臉上總掛著慈祥的微笑。平日裏憨厚老實,是鎮裏出了名的老實人。事情頭(碰到事情)上敢說敢為,急了眼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隻是由於戰爭年代留下的胃病和脊椎硬化的病痛時時折磨著他,使他過早的衰老,不到五十歲的年齡就完全謝頂,走路總得彎彎著腰。

父親在小鎮裏有幾個十分要好的朋友,都是當兵的出身,而且還都是解放軍的榮譽軍人,一個被炮彈炸瞎了雙眼的老夏頭是父親最要好的朋友,逢年過節他們都要聚到一起嘮嘮戰爭年代打仗的事。鎮裏的人都知道小鎮上有幾個老榮軍很了不得,都有一段為革命獻身的輝煌曆史。

在國家三年經濟困難時期,人們都在受窮挨餓。

看到老人和孩子們餓得骨瘦如柴,走路搖搖晃晃的樣子,父親和幾個朋友跑公社找到黨委書記說:“我們拚死拚活地打江山,打下江山咋能這樣,叫老百姓挨餓受凍,你這當幹部的是幹啥吃的?”

公社黨委書記攤開雙手無可奈何地說:“現在是遭了自然災害,又得還蘇聯的債,國家正是困難時候。我也沒辦法呀,就連毛主席都在吃苞米麵!”

老榮軍們一聽不吱聲了。毛主席在他們心目中那可是神聖的人物,既然連毛主席都在吃苞米麵,那咱們老百姓就沒啥說的了。

有一年的春節,鎮裏的副食商店來了一汽車凍梨。原準備憑票每戶二斤,可是沒等居民領到,鎮裏的頭頭和公社領導家小孩卻吃起了凍梨。父親看到後領著幾個老哥們深夜十一點敲開供銷社主任的家,質問他為什麽領導家先買到凍梨,而對老百姓遲遲不賣。

供銷社主任說:“凍梨來得太少,考慮到領導們一年忙到頭,就先分給他們吧。”

父親他們聽完後勃然大怒,指著供銷社主任的鼻子說:“你這是在敗壞共產黨的名聲!共產黨講的是官兵一樣,你這樣幹能對得起老百姓嗎?”

供銷社主任說:“幾位老前輩消消火,我給你們每人五斤怎麽樣?”

父親說:“這樣的梨我們一個都不要!要就全鎮每人有份,再不就給老人小孩,光幹部家吃梨是絕對不行的!”

幾個人一直鬧到清晨,逼著供銷社主任把庫裏的凍梨全部拿出來賣給了鎮裏的老百姓後才罷休。

此前有一陣子父親他們糊塗了,先是大鳴大放轉而反右鬥爭,敢說真話的都打成了右派。學校一位老教師隻因說了句“在教學業務上,黨支部也要聽一聽教員的意見”就被打成右派,逼得他在廁所裏用刮臉刀片割了脖子。

隨之而來的“浮誇風,放衛星”更把他們造得迷迷瞪瞪。畝產幾百斤一宿之間變成了萬斤;土高爐煉出豆腐渣一樣的鋼鐵,還敲鑼打鼓地報喜說是“土高爐煉出了優質鋼”。老夏眼睛看不著,聽父親他們一學氣得用拐杖把我家的炕沿敲得“咚咚”直響。第二天叫老伴牽著他去找公社書記,結果啥也沒說明白,氣得回家大病一場。

一九六六年六月,**開始了。一宿之間,小鎮沸騰了起來。公社和鎮上的高音喇叭沒日沒夜地廣播著“最新指示”,大街上人們敲鑼打鼓,高舉著毛主席語錄,打著“造反有理”的大旗,向所謂“封、資、修”發起進攻。

在以筆為刀槍的戰場上,跟隨毛主席南征北戰的老帥們紛紛被打倒,開國元老們成了篡黨奪權的罪魁禍首,身經百戰的老幹部們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教書育人,為社會主義培養了下一代的園丁們統統變成了“臭老九”。麵對這場暴風雨,父親他們傻眼啦。在一起合計這共產黨要幹啥,莫非以前跟共產黨打仗革命都錯了?莫非老革命家都成了壞人,莫非……在他們口中隻有“莫非”,究竟是咋回事誰也說不明白。

父親說:“唉,毛主席有毛主席的打算,中央有中央的目的。咱就別瞎猜了,反正跟著黨中央和毛主席就沒錯!”

老夏說:“那不行,這不是瞎整嗎?咱們打下的江山容易嗎?我得往上邊找!”

第二天,老夏又逼著他的老伴牽著他往上找,結果找來找去,不用說“講理”,就連人都沒見著,所有的政府領導統統被打倒。幾個老榮軍憤怒了,要以實際行動捍衛自己用鮮血打下的江山。

中央文革一聲令下要“破四舊,立四新”,鎮上所有舊的東西全部被砸爛。先是有幾百年曆史的關帝廟被扒,如來佛和八百羅漢塑像的全身被砸得稀巴爛。廟裏唯一的一個和尚是封、資、修的代表,給他戴上一頂國民黨營長的帽子後被打死。廟南尼姑庵的兩個尼姑成了幫凶,其中一個被逼上吊,一個被打致殘。家家戶戶的老式桌椅和古書字畫統統化為灰燼。

那一陣子,父親和他的幾個老夥伴可忙活壞了。哪裏有行動他們就到哪裏去阻攔。但在數以千計的紅衛兵麵前,他們這幾個瞎了巴叉、瘸了吧唧的老頭能起什麽作用?結果是嗓子喊啞了,腿跑腫了,“革命行動”照樣進行。

父親悲哀地說:“別扯了,咱這是螳螂擋車,不自量力!”

有幾天,紅衛兵們出了高招說“女人頭上的大辮子是資產階級的象征”。幾個女紅衛兵為了表示自己“破四舊,立四新”的決心,馬上剪掉了辮子,剃成了分發頭。這些人滿大街拿著剪刀堵著留辮子的女人,一旦發現毫不客氣,立馬剪掉。

幾個老榮軍氣不公啦,說紅衛兵你爹你媽還是舊的呢,你們也砸了吧!

紅衛兵說:“砸就砸,隻要是舊的都砸!”

“那你們就先砸我們吧!”

“你們有啥了不起,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老子打江山的時候,你們還沒出世呢!”

紅衛兵們齊聲朗誦起毛主席語錄“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氣得老夏頭當時昏倒在地上,父親說:“這些小孩子不講理,咱們別跟他們惹氣啦!”

隨著運動的深入,各單位又掀起了一股“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凡是帶點“腥味”的人,甚至與你八杆子扯不著的也能讓你沾上腥味被揪鬥出來。

父親所在的中學校園內,大字報鋪天蓋地,口號聲此起彼伏,批鬥會一個接一個。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全校五十餘名教職員工中就有三十多人被揪鬥。罪名五花八門,有頑固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急先鋒,有反革命的馬前卒,有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有國民黨的殘渣餘孽......

在教研室那曆經滄桑古老的四合院大門框上,貼著“廟小神通大,池淺王八多”的對聯,橫批是“牛鬼蛇神”。

隨著運動的逐步深入,一些有曆史問題的人一個個被揪了出來。先是縣高中校醫被扣上曾是國民黨部隊軍醫而被揪,轉而是三中一個曾是長春60軍起義部隊的連長章老師被鬥。父親預感到災難即將來臨,變得心情煩躁,總愛莫名其妙地發脾氣。

事情果然不出父親所料,在一次“黑幫”們的檢舉揭發會上,章老師說出了父親也曾是國民黨部隊的軍官,和他一樣也是起義後參加解放軍的。當時的校“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的人一聽,急忙派人到縣教育局調查父親的檔案,果然在檔案中看到了父親參加過國民黨部隊的記載。這下可引起了全校師生的轟動,因為父親在學校及小鎮的人們眼裏一直都是革命複員軍人。

校革委會的人調查出父親確實參加過國民黨部隊的事情後,如獲至寶,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會上關於揪不揪父親的意見分歧也挺大,一些紅衛兵委員們說:“王老師不能揪,他是咱們學校的老革命,和鎮裏的幾個老紅軍都是好朋友,咱們憑啥揪人家啊!”但校三結合革委會曹副主任的態度最堅定,非得揪出不可,不把他揪出來就不是革命者。他的理由是王喜山和他的關係不錯,但這是革命的緊要關頭,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要劃清界線。

他說:“王喜山是複員軍人不假,但他是國民黨部隊起義的。”

有的學生委員問他:“起義部隊參加了解放軍就不算解放軍了嗎?”

“算到是算,不過他和真正的解放軍可不一樣。真正的解放軍是從小受苦,然後參軍。他是咋回事?先參加反動派的軍隊,跟解放軍往死裏幹。後來看事不好,兩手一舉投降成了解放軍的戰士。大家說他的槍法準不準?”

其他委員說:“準啊!哪次民兵打靶他都得第一名。”

他說:“這不就得了,他的槍法這麽準,當國民黨兵的時候能不和解放軍打仗嗎?這一打仗說不準有多少解放軍的戰士死在他的槍口下呢!”

說到這裏他激動了起來,站起來大聲說道:“同誌們,王喜山口口聲聲說他是起義官兵,這是他麻痹大家的狡辯!什麽叫起義?起義就是反正,反正就是投降,他雙手沾滿了解放軍的鮮血,投降後居然享受起複員軍人的待遇,這事合理嗎?”

委員們聽他這麽一說,也覺得他的話有理,紛紛表態應該把他這段顛倒的曆史重新糾正過來。

這次會議一直開到下午四點多鍾,最後決定取消王喜山複員軍人的資格,把他定為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晚上就開批鬥會。然後發動全校師生深揭深挖、狠批猛鬥,重點查清他曆史上的兩個問題:一是他的家庭成分是貧農,這應該是假的,貧農家的孩子怎麽能參加國民黨的軍隊?究竟是什麽成分必須搞清楚;二是在國民黨部隊時殺害過多少解放軍戰士,然後鑽進革命隊伍中幹了哪些特務勾當?現在和台灣的國民黨有沒有聯係?

那天下午不到六點鍾,學校的學生和小鎮上的人們就哄哄了起來,說三中的王喜山老師是大地主的兒子,國民黨的軍官,殺害過上千名的解放軍戰士。現在仍然和台灣有聯係,他的手下有一百多名國民黨特務,鎮上的‘牛鬼蛇神’都歸他指揮,今天晚上就要革他的命。

晚上我隨父親回家的時候,父親陰沉著臉,心情沉重地告訴我:“今天晚上要揪鬥我。”

我說:“我聽同學說了。”

“兒子,爸爸今晚要是過不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 .,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閱讀!)

這關,你就記住爸爸是熱愛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的,爸爸沒有什麽罪!”

“我知道爸爸是個好人。”

回到家裏,母親看我們爺倆都不樂嗬的樣子,笑嗬嗬地說:“這爺倆,又咋地啦,拉拉個臉子這麽難看?”

父親沒吱聲,我也沒敢把今晚學校要揪鬥父親的事告訴母親。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破例就著蘸醬菜喝了幾口老白幹酒,對母親貼的黃洋洋的苞米麵餅子一口都沒動,皺著眉頭一支接一支吸著五分錢一包的香煙。

母親是個急性子人,看到父親心事重重的樣子,急得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說:

“我就煩你這副樣子——有啥事不說,光在心裏悶著!你說,啥事把你愁成這個樣子?”

“告訴你有啥用,今晚要挨鬥。”

“憑啥呀?”

“可能是因為在營口那段曆史。”

母親一聽來了氣,眼睛一瞪,大聲說道:“那段曆史共產黨不是說不算了嗎?這怎麽又揪起來了,這說話像老娘們似的能治理好國家嗎?”

父親往窗外瞅了瞅,使勁地瞪了母親一眼,小聲說:“你不會小聲點,這話叫外人聽見,咱不都成了反革命,你還要不要腦袋了?”

“就這個嗓門,願誰聽誰聽去,本來就是嗎!”母親依然大聲說道。

“姑奶奶,你可別炸哄啦,這是個不講理的年代,他們說啥是啥,你可別跟著添亂子啦!一會給我準備套行李,叫兒子幫我送去。”

“不用兒子送,我給你扛去。我問問他們,我們千辛萬苦地跑回來跟著共產黨走,到頭來整這事,想幹啥呀?”

父親這時顯得不耐煩了,把手使勁往桌子上一拍,震得桌子上飯碗裏的白菜湯灑了一炕,嚇得我們姐弟幾個瞪著吃驚的眼睛瞅著父親。

“越說你還越來勁了,這是紅衛兵運動,你知道嗎?”父親衝母親吼道。

“我咋不知道,不就是一幫小孩瞎整嗎?”

“瞎整,你以為共產黨是個糊塗黨哪?這上邊不一定出了什麽毛病,發動紅衛兵這是有一定政治目的的。你沒看中央的一些大幹部都被揪了出來了嗎?咱一個小教員還能咋唬啥!”

“哪咋整,你就挺著叫他們鬥呀?”

“按理說不挺著也沒招。不過這幾天我尋思,如果他們真要是揪那段曆史的話,我就把共產黨給的‘免死牌’亮出來。”

“什麽‘免死牌’,這麽些年我怎麽沒看著?”

“你忘了,咱們在營口起義的前夕,六哥他們和共產黨談判的時候堅持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麽?”

“起義官兵既往不咎,和老八路同等待遇。”

“誰批的?”

“林彪批的”。

“這就對了,這句話就是‘免死牌’。要說師長也夠有頭腦的了,他不是說過嗎?我得朝共產黨要張‘免死牌’,為全師幾千官兵的將來負責。”

“那能好使嗎?”

“林彪現在正紅,我把這條拿出來,估計誰也不敢動我一根毫毛。”

“這也不一定好使,一幫小毛孩子,他們能管你那事?”

“那就沒法了,碰碰運氣吧!”

晚上七點半左右,我扛著行李送父親去參加批鬥會。這時天越來越陰,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陣陣涼風吹來,我和父親都打起了激靈。

學校的禮堂外麵已經站滿了人,看到我們到來,自動閃開了一條道。

父親的幾個老榮軍朋友站在道上問父親:“王老師,大夥說的可是真事?”

父親笑著說:“呆會你們就知道了。”

走到禮堂前,隻見那古老的建築已經不成樣子。油漆斑駁的門窗已被砸得破爛不堪,殘破的青磚牆上貼滿著大字報、小字報、漫畫和標語,屋頂殘脊斷瓦的縫中長滿了篙草,在微風中搖擺著瘦弱的枝葉。所有這一切再加上沉重的心情,使我不寒而栗,隻有門口插著的一麵五星紅旗讓我心裏還感到有些暖意。

在人們詫異的目光中,父親和我走進了禮堂。裏邊已經坐滿了紅衛兵,通往主席台的過道上也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父親和我進屋後,台上的曹主任衝我們擺擺手,叫我們到前邊來。然後叫個同學搬來一個凳子讓父親坐在台下,我則站在了靠牆的一邊。

我往台上一打量,隻見主席台正中掛著一幅大的毛主席像,台上橫著並排放著幾張課桌,曹主任坐在正中間,兩邊坐著十中的紅衛兵代表和鎮上幾個單位的革委會主任。曹主任不時來回扭頭和他們嘮著什麽,可能是在向他們介紹父親的“罪行”,因為他的手不斷指著台下的父親,臉上露出一副鄙視的神情。

主席台前的頂部,掛著用白布剪貼成的橫幅。上麵“紅衛兵批判牛鬼蛇神大會”幾個大字中的“牛鬼蛇神”四個字顯得格外醒目。這四個字不但用紅黑藍紫四色組成,而且還特意寫得七扭八歪。

主席台靠牆一邊的桌子上,放著一頂用報紙糊成的高帽,旁邊立著一塊用小黑板做成的牌子,上麵寫著“打倒國民黨殘渣餘孽——王喜山”。在父親名字上還用紅筆畫了一個巨大的叉。

八點整,曹主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板著冰冷的麵孔,拿起了桌子上的麥克風,幹咳了兩聲後用嘶啞的嗓子領著大家學習了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宣布大會開始。

一群紅衛兵押著一隊所謂的“黑幫”進入了會場,全場響起了一片口號聲。在口號聲中,這些平日裏為人師表的老師們一個個頭戴用報紙糊成的高帽,脖子上掛著碩大的牌子,瞪著驚恐的眼睛,抿著幹裂得出了血的嘴唇,大哈著腰排著隊走到了主席台下。

最引人注目的是,高中的校醫和三中的章老師站在了父親的前麵,他們倆牌子上寫著“國民黨殘渣餘孽”。我明白這叫“物以類聚”,父親和他們已是同一罪名了。

台上的曹主任待“黑幫”們站好後,瞅著父親問了聲“王喜山來了沒有”?

父親答應道“來了”。

“來了怎麽不站起來?”曹主任的臉上充滿了怒氣。

父親看著他說:“你也沒讓我站起來呀!”

他說:“你咋回事不知道,這事還非得叫人說呀!”

父親沒吱聲慢慢地站了起來。

看到父親站了起來,曹主任鄭重宣布:“革命的同誌們,紅衛兵戰友們,告訴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經過內查外調,我校語文教研組組長王喜山是一個隱藏在我校最大的階級敵人。他偽滿時期當過國兵,當過小學校長是鐵杆漢奸,後來又參加了國民黨部隊。他雙手沾滿了人民和解放軍戰士的鮮血,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國民黨殘渣餘孽!”

他的話音剛落,我姑姑家的表姐領頭喊起了“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口號。

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父親從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劃著火柴點著後慢慢地吸了起來,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台上的曹主任衝台下擺了擺手,口號聲停下來。他用手使勁一拍桌子,剛想張嘴喊什麽,沒等出聲卻急忙抖落起手來,嘴裏發出了“嘖嘖”的響聲。

看到他疼得呲牙咧嘴的樣子,父親“嘿嘿”冷笑了幾聲,他心想這才叫惡有惡報。原來曹主任的手脖子在揪鬥學校的盧校醫時,打了她幾個耳光,用力過大不小心閃了一下,晚上回家後手脖子腫了挺粗,疼得沒辦法到我家找藥,還是父親拿出碘酒給他塗上的呢!

父親冷笑的樣子被曹主任看見了,他脖粗臉紅地衝父親吼道:“王喜山,你笑什麽?”

“我笑跳梁小醜”。

他一聽可真急眼了,走到台前用手指著父親歇斯底裏地喊道:“王喜山你太狂妄了,我是革委會副主任,你敢說我是跳梁小醜!”

父親笑嗬嗬地說:“主任同誌請息怒,我怎麽敢說你呢?我是在笑我自己!”

曹主任自嘲地說:“這還差不多,我告訴你,你不要假裝鎮定,你的反革命罪行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夠。”

父親說:“不用一千次、一萬次,隻一次就行了,第二次都沒有”。

台下的群眾一聽都笑了起來。

曹主任一見這情景,氣急敗壞地一擺手,幾個紅衛兵衝了過來想對父親大打出手。我一看情況不好,和事先約好的兩個跟父親學武術的師兄衝到前麵用身體擋住了父親。

台下的曹主任一見,用手指著我喊道:“你想幹什麽,想站在你父親的反動立場上嗎?”

我用手指著他說:“你不用咋唬,你要是敢動我爸一下,我就對你不客氣!”

他聽我這麽一說,一愣神,這次沒叫喚,小聲嘟噥說:“沒人跟你小孩一般見識,‘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話一點也不假。”

這時,台下幾個衝過來的紅衛兵,一見我們這三個在鎮裏以“三兄弟”綽號而打架出名的小霸王,正拉開架式怒視著。他們雖然手裏拿著三角帶,卻也懼怕我們三分,瞅瞅台上的曹主任,見他沒什麽反應,隻好灰溜溜地站在一旁,整個會場顯得一片寂靜。

沉默了片刻,曹主任忽然振臂喊起了口號。這一次他看來是真急眼了,雖然聲音嘶啞,但十分有力,把在場的人嚇得一哆嗦。

喊完口號後,曹主任指著父親說:“王喜山,我問你,你到底想不想交代?如果你想頑固到底,我告訴你那是死路一條。”

父親這時深吸一口煙,掐滅了手中的煙卷,把煙嘴揣到口袋裏,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革委會的領導和紅衛兵同學們,在我交待曹主任說的罪行前,首先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身體健康!”

說到這裏父親衝台上的毛主席像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過身來麵向台下的人群高聲說道:“同學們,在曆史上我確實參加過日偽時期的國兵,但那不是我自願的,是被迫參加的。後來我借送一個日本少佐回沈陽開會的機會,半道上開槍打死了他,大家說有這樣的漢奸嗎?”

“你這是胡說,誰給你證明?”曹主任在台上喊道。

“我們偷跑回來的時候是兩個人,這事組織上早就調查過了。另外我原名叫王世臣,回來後怕被日本人抓住改名叫王喜山,這也是證明。”

曹主任沒話了,告訴父親“你往下交代”。

“曹主任說我參加過國民黨部隊,當過軍官,這事一點不假,我確實當過國民黨軍官。但是我是管後勤的,並沒有和八路軍麵對麵打過仗,也沒有向八路軍開過槍。因此我的雙手也沒有沾過解放軍的鮮血!至於說我是國民黨的特務那更挨不上邊了,國民黨的特務必須是國民黨員。我在國民黨的那個部隊,前身是巴彥縣抗日遊擊隊,這支隊伍是民眾自發組織的,後來雖然投奔了國民黨部隊,但從師長到下邊軍官大部份都不是國民黨員。”

父親剛說到這裏,曹主任幹咳一聲打斷了父親的話,指著父親說道:“王喜山,你胡扯些什麽?哪有國民黨的軍官不是國民黨員,抗日遊擊隊不是共產黨領導的?你這是在編造曆史,散布反動謠言!”

父親聽到這,扭頭衝他啐了一口說:“虧你還是個老師,在曆史上你簡直就是白癡!”

曹主任一聽說:“什麽?你才是白癡!接著往下交代,看你能反動到哪!”

父親接著說道:“同學們,我參加的國民黨部隊後來起義了。起義後改編成東北人民解放軍遼南軍區獨立第五師,有一點同學們要明白,起義不是投降,起義是有功的。我們部隊起義的時候是毛主席同意、林副主席親自批準的。在起義官兵的八項保證條件中,有一條是‘起義官兵既往不咎,和老八路同等待遇’。因此,我雖然當過國民黨的軍官,但那是既往的事,別說我沒殺害過解放軍,就是殺害過,按林副主席的指示,也是‘不咎’的。”

說到這裏,台下的群眾和同學們議論紛紛,有的說:“要真是這樣了真不能揪鬥王老師。”

台上的曹主任轉身和其他委員嘀咕了幾句,然後問父親:“王喜山,你可真能扒瞎,就算你說的這事是真的,我問你,你怎麽知道是林副主席親自簽字批準的?”

“不但我知道,而且部隊起義的前後經過我都一清二楚,因為起義那時我一直都在場。另外部隊準備起義的時候,就是我親大舅子、師長隨從副官趙傑一起參與和解放軍談判的。起義以後,我帶一個警衛排保護軍官家屬從營口一直走到延吉,曆時五十一天,這段曆史我能不清楚嗎?”

曹主任聽完父親這段話後,帶有諷刺的口氣說道:“哎喲,照你這麽一說,你就一點罪都沒有?”

“我根本就沒有什麽罪,有些事是曆史客觀條件造成的,我們部隊改編成解放軍以後,參加了平津戰役、鄂西戰役、成都戰役和解放大西北等戰役。抗美援朝時,又改編成了50軍150師,是進入朝鮮的先頭部隊。在朝鮮打得美國鬼子聞風喪膽,150師全體官兵在武器落後的情況下浴血奮戰,抗美援朝勝利後全師官兵所剩無幾,都是最可愛的人。如果按你的說法,他們應該有罪的吧!”

曹主任氣急敗壞地說:“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我怎麽地了?我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複員軍人!”

說到這裏,父親從口袋中掏出了複員證和東北人民解放軍紀念章,舉過頭頂說:“同學們請看,這就是我的證明!”

曹主任這時候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對父親說:“王喜山,你放老實點,現在是讓你坦白罪行,不是叫你評功擺好!”然後喊起了“王喜山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口號。

這時父親可真著急了,臉色變得鐵青鐵青,指著曹主任說道:“你就會來這套,你還講理不講理?”

曹主任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好,我叫你好好的造造反!”說完父親一跺腳,推開我的阻攔,徑直走上主席台。

這一下台下的人驚呆了,“黑幫”們也都抬起了頭,瞪著惶恐的眼睛瞅著父親。

曹主任一見父親怒氣衝衝走上台來,膽怯地往後退了兩步問:“王喜山,你想幹啥?”

“我不想幹啥,隻想問你幾句話。”

“你說。”

“你不是三番兩次叫我滅亡嗎?我告訴你,我不怕死,槍林彈雨我經過,日本鬼子我殺過,國民黨的地方反動武裝和土匪我指揮部隊打死過不止百八十人。我隻想問你,你口口聲聲喊著造反有理,林副主席的指示在你眼裏都不算數,你這不是要造林副主席的反嗎?造林副主席的反就是造毛主席的反,這連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還不明白嗎?如果你非要揪住我的曆史不放,你可要想好,這後果可不是一般的。我就是有一口氣,也要上北京找林副主席去!你要有膽量,現在就開始批鬥我,我這不自己上台等著來了?”

這一下,會場上亂了套,台上的幾個單位的革委會頭頭站起來悄悄地走下了台,台下的群眾一片嘩然。

父親的幾個榮軍朋友喊道:“王老師不能鬥,誰要是鬥他就是反對林副主席!”

曹主任傻眼啦,呆呆地瞅著父親,幹哢巴嘴說不出話來。

“咋地,表態呀,是鬥還是不鬥?”

“王老師,你消消火,先下台坐下,這件事我們得派人調查。不過醜話說在頭裏,你的話要是有錯,可就是罪加一等!”曹主任苦笑著說。

“可以,如果我的話有錯,你們怎麽處理我都行。如果情況屬實,我勸你今後不要打我的主意!”說完後,父親一跺腳,轉身走下了主席台。

曹主任和台上的幾個委員嘀咕了一陣後,向大家宣布:“因為出現特殊情況,今天的批鬥會暫時到此結束。”

那天晚上,革委會的人沒讓父親回家,理由是在外調期間,父親屬於審查對象不準離校。

在校革委會外調期間,父親擔任了一項特殊的工作——看管“黑幫”。聽革委會的人講,這樣對父親有好處,可以受到教育。

在此期間,看著同行們被紅衛兵們折磨得體無完膚的痛苦麵容,聽著他們被嚴刑拷打時發出的淒慘叫聲,父親的心都要碎啦,而父親所能做到的隻能是勸說那些想以死來擺脫痛苦的老師們。

父親跟他們常講:忍著點吧,事情總有一天會弄明白的,我們應該相信共產黨。

“黑幫”們說:“你的命可真好,居然有林副主席保護你,這誰敢動你呀!”

每逢這個時候,父親總是苦笑著:“這也是碰巧,如果當時換了別的老帥,我也不是和你們一樣啊!”

大約過了一個禮拜,父親下班可以回家了。因為外調的結果是“情況屬實”,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打父親的主意了。

對父親這次不成功的批鬥會,在小鎮上的轟動很大,父親的事成了人們茶餘飯後閑談的資料。有的人說:“真看不出,王老師那麽老實的人居然殺過日本人,還當過國民黨的軍官。”還有的人說:“可不是咋地,按理說他正是挨鬥的對象,可是居然沒人敢鬥他!現在老革命的也挨鬥,反革命的更挨鬥,他這既反動過又革命過的人倒平安無事,這可倒是個稀奇的事。”

在普通的老百姓中,很多人都有個習慣,就是話到嘴邊添一點。父親沒被紅衛兵們揪鬥這件事,尤其是父親的曆史在小鎮上越傳越神,到後來父親在人們的眼中成了英雄。父親的曆史也變成他是抗日聯軍的戰士,潛入敵占區殺死了十多個日本鬼子。後來受黨組織的派遣,到國民黨部隊做地下工作。在部隊起義後,父親保護家屬轉移的路上曾一槍打死了三個國民黨兵。林副主席都親自接見了他,並給了他一張字條,上麵寫著“誰也不準揪鬥他”。當有人問到父親這些哄哄起來的事是否真有的時候,父親總是笑而不答,這更加增添了人們對父親這段曆史的神秘感。

在那動蕩的年代裏,父親的身世在小鎮人們的心裏一直是個謎。有些同學和鄰居時常問我:“你老爸是怎麽回事,一會革命,一會叛變,一會又革命,完了還不挨鬥。”

我也回答不上來,追問父親,他總是笑而不答,實在問急了就說:“小孩子瞎打聽啥,那都是有客觀原因的。現在說勝不說敗,說好不說壞,真要按曆史的客觀實際來講,是要招惹是非的,甚至有殺身之禍。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說它幹啥!”

我說:“老爸,那不行,不管你是革命還是反革命,總得讓我們知道吧!連老爸的曆史都不知道,你說我們算什麽您的後代。再說我們有了子女後,怎麽向他們交待,總不能孩子們一問起‘我爺爺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說‘我們也稀裏糊塗不知道’!”

父親聽我這麽一說,哈哈地樂了起來說:“可不是,不過有個條件——不能較真,隻能按曆史故事聽。”

我說“好”,父親這才利用一年多的時間,斷斷續續給我講了以下一段解放前在老東北發生在他身上的曲折而又傳奇的真實故事……(更新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