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 “短史記”欄目的第八個年頭。

互聯網是個流動性極高的行當。一個小欄目能做如此之久,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異數。

網絡曆史編輯的日常之一,是判斷各類文章的可信度,亦即辨別真偽。這也是“短史記”欄目創設的主因。中文知識界流傳著不少與史實存在頗多差距的“曆史常識”。這些“偽常識”,或來自傳播過程中的信息變異,或始於好事者的刻意編造,或基於對不可靠史料的輕信,或引自獵奇類作品,或緣於缺乏史料依據的“我願意相信”。

長期而頻繁地與這些偽常識打交道,促使我們決定做一個“揭破偽曆史之短”的欄目。於是,就有了“短史記”。我們相信,唯有真實的曆史才能給人以有益的啟發,唯有去偽存真才能鑒往知來。

去偽存真是件難事,畢竟史料浩瀚難以遍覽。但多少也還有一些較為基礎的路徑可循。短史記欄目運營至今的經驗,大體可以總結為三條:

1.回歸常識,是窺破謊言的核心訣竅。

2.區分“事實陳述”與“觀點表達”,是對史料進行脫水的核心手段。

3.解讀史料時保持克製,是考據史實的必要心態。

回歸常識

前輩史家呂思勉先生對此有一段很精辟的闡釋。他說:

研究曆史,有一件最緊要的事情,便是根據現代的事情,去推想古代事實的真相(根據曆史上較為明白、近情的事情,去推想糊塗、荒誕的事情的真相)。這麽一來,自然見得社會上古今的現象,其中都有一個共通之點。得了這種原則公例,就好拿來應用,拿來應付現在的事情了。所謂“臧往以知來”。曆史的用處,就在這裏。倘使承認了曆史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人物,譬如後世隻有操、莽,在古代,卻有禪讓的堯、舜……那就人的性質,無從捉摸;曆史上的事實,再無公例可求;曆史可以不必研究了。

呂先生所謂的“原則公例”,便是一種常識。這種常識,或基於對人性的體察,或基於對現實的認知。既可以用於判斷大問題與大是非,也可用於考據細節史實的真偽。

試舉一例。因史籍裏留存有“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除庶子一人”這樣的記載,許多人相信秦國經過商鞅變法之後,底層民眾可以通過軍功來改變自己的命運,秦軍士兵隻要在前線努力砍殺斬獲敵首,便能得到爵位與田宅。但常識提醒我們,這種論斷必然存在問題。一者,秦軍常年征戰,在對東方六國的戰爭中共計斬首百萬以上,若每個斬首者都能獲得爵位與田宅的賞賜,則秦王須拿出百萬頃以上的耕地與百萬畝以上的田宅。這批獲賞者將形成一個龐大的軍功階層。但在以出土秦簡為主的史料中,我們見不到這個龐大軍功階層的存在。再者,眾所周知,自商鞅變法開始至嬴政用李斯韓非之策施政,秦國實施的一直是貧民弱民之政,很難想象秦王會是一位常年搞“爵位田宅大派送”的大慈善家。由常識而生疑慮,再懷著疑慮去審視史料,以求得到證實或者證偽,便往往能有一些新的發現。關於秦國軍功升爵製度所暗藏的玄機,詳見本書《秦民很難靠軍功改命》一文。

區分“事實陳述”與“觀點表達”

無論是傳統史書,還是近當代人的日記、回憶錄,這些史料均普遍存在“事實陳述”與“觀點表達”混雜的現象(也是所有曆史寫作的必然現象)。“事實陳述”需要辨別真偽,“觀點表達”需要體察寫作者或口述者的角度與立場。這個過程,便是給史料脫水的過程。

也試舉一例。中文知識界曾長期流傳“魯迅拒絕諾貝爾文學獎”之說。當事人之一魏建功,曾就此事在《文藝報》上留下了這樣一段回憶文字:

劉半農托付(台)靜農(向斯文·赫定推薦魯迅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這件事,我還在場。這一件事情的發動是由於瑞典人斯文·赫定的關係。……這斯文·赫定是用陰謀手腕的老手,拿瑞典諾貝爾獎金的華冕來取悅中國學者是一份現成的人情,劉半農向(魯迅)先生動議就是斯文·赫定給他談後的事。

在這段回憶文字裏,“斯文·赫定是用陰謀手腕的老手”一句,便是典型的觀點表達,是魏建功個人的觀感、評價與理解。觀點表達可以認同,也可以不認同。對考據而言,真正重要的是“拿瑞典諾貝爾獎金的華冕來取悅中國學者”這一句,因為它屬於“事實陳述”,是需要考據者翻查史料,來證實或證偽的對象。而翻查史料得到的發現是:(1)斯文·赫定欲推薦的中國作家是梁啟超、徐誌摩與胡適等人,未提及魯迅。(2)劉半農欲向斯文·赫定推舉魯迅為諾獎候選人。(3)斯文·赫定在1927年春天,曾與以劉半農為代表的北京學術界就西北考察問題展開過一次談判。劉半農托台靜農去詢問魯迅是否願意成為諾獎候選人(但被魯迅拒絕),則是談判結束五個月之後的事情。

解讀史料時保持克製

許多謠言產生的原因,是信息在傳播過程中出現了變異。發生這種信息變異的一個重要原因,便在於許多人在解讀史料時,沒有保持克製。

也舉一個例子。中文知識界常以“西南聯大聘任隻有小學學曆的沈從文”一事為例(史料),來讚美“西南聯大聘任教授隻重學問不重學曆”(結論)。沈從文確實隻有小學學曆,也確實被西南聯大聘任,史料的敘述是準確的。但這並不意味著“西南聯大聘任教授隻重學問不重學曆”這個結論是恰當的。

原因藏在更細節的史料裏:(1)朱自清與羅常培當年推薦沈從文進入西南聯大擔任講師或者助教,依循的是西南聯大《本校教師資格標準》。該《標準》規定,“於專門職業有特殊經驗者”可以做講師,沈從文當時已是成名作家,也有在中國公學、武漢大學任教的經驗,他符合西南聯大的講師標準。(2)即便符合標準,沈從文的入職也仍因學曆不夠而遭到了很大的挑戰。他最終獲聘的身份是“本校師範學院國文學係副教授”,而非在聯大中文係任職。該師範學院是1939年西南聯大與雲南省教育廳合辦,為的是幫雲南解決中學師資問題,地位較低,不屬於西南聯大“正統”。

個人的視野有限,而曆史演進的鏈條無盡。許多時候,我們自以為把握住了某個曆史事件發展演變的全部鏈條,認為自己掌握了它的全貌,其實很可能未必,很可能極重要的一環已被忽略。這便是解讀史料時須保持克製之心的緣故。盡力做到史料停在哪裏,論述便停在哪裏,尤其是做推論時須千萬當心,不可腦補。

以上,是一點粗淺的經驗之談。

最後,要感謝所有一直關注“短史記”的朋友。是後台那些“感謝考證”“剛剛看到這個事,你們就辟謠了”“希望短史記不要追求10W+,不要轉向情緒化寫作”之類的留言,支撐著我們將這份看起來沒啥前途的事情一直堅持做下去。這當中印象最深的,是有好幾位朋友長期在後台留言,義務為我們指正錯別字。見到這些指正,我們是既開心又慚愧。開心的是有朋友在認真閱讀,慚愧的是能力不足一直未能解決錯別字這個痼疾。

謝謝你們。

讓我們更感慚愧的,是欄目經營多年始終未曾結集出版。每每在後台見到“什麽時候能出書”這類留言,都隻能很心虛地回複“正在努力”——倒也不是敷衍,確實努力過幾次,隻是很遺憾沒有結果。

希望這本小集子能夠讓朋友們滿意,也希望後續可以有更多的文章結集出版。

時代白雲蒼狗,曆史風流雲散,我們想要留下一點東西,一點趨近於“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