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翀又不說話了,神色也變得有些冷淡,不知在想些什麽。遊方見狀沒有再逼問,又輕歎一聲問道:“換個話題吧,莫打擾此刻的遊興,你不僅僅是無衝派的閣主,也是紐約玉翀閣將來的繼承人。我若就把你當作玉翀妹妹,便想問問你,一路遊賞,對這綿山彩繪風光遺跡有何感觸啊?”

吳玉翀抬起頭,神色變得平和,眼眸卻顯得有些深邃,望著群山沉吟著答道:“宮觀古祠,供奉的都是神佛造像,然而世人並未親眼見證過。造像自有形製,最難表達的卻是那風采神韻,它來自於鑿建者的內心體驗與精神氣質,能夠穿越千古引人共鳴,這才是真正的神姿。”

吳屏東教授曾說過這樣的話,遊方在吳屏東座下聆聽教誨,也漸漸懂得了這種情懷感悟,被挾持入綿山與吳玉翀同遊,卻不知究竟誰挾持誰遊,不知不覺中,吳玉翀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遊方長歎一聲,望著天邊的殘陽道:“玉翀,天色已晚,我不便運轉神念,暗夜中還是不要再趕路了,在前方找一處洞天休息吧。”

山中有多處古時修士隱居的洞府,下山入穀複又攀援陡壁,刻意找尋數百年前綿山中修行前輩遺跡,吳玉翀喜歡“投宿”在哪兒,他們就在哪裏停留。

在一麵陡壁的向陽處,吳玉翀挑中了一個地方,覺得非常滿意,似笑非笑的看著遊方道:“哥哥,我們在這裏過夜吧,明天再上路,就該到無衝派的秘密內堂了。”

這是一座山中石窟,被開鑿成洞府的模樣,還有石桌、石椅與石床,掛滿藤蔓掩住門戶,雖然建在高處,卻因為山體地勢奇異的環抱,不受高空的風擾,看上去十分幹淨,灰塵並不厚。可是一眼掃過,這裏至少也應該有兩、三百年沒有人居了。

洞府中的石床很奇異,石頭給人的感覺總是堅硬冰冷的,可是它安放的位置恰好是此山壁的靈樞陽和之處,材質本身帶著溫潤的物性又經過神識的洗煉,坐於其上竟有一種獨特的溫潤感。看來這裏古時的清修之士雖然不追求物用奢華,洞府中隻有簡簡單單的石床石桌而已,卻也很會享受生活。

走進石室,後麵還有一道門戶,穿過門戶上見天光,竟然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天井庭院,真有鬼神造化之功啊!

這小小的天井庭院的左側較高,建有一座石台,一看就是打坐的地方,定坐於此可上承天光、下接地氣。遊方在太陽落山前,用山中軟草簡單的編了一個墊子,可坐臥休息,但他卻沒有在院中石台上打坐,因為吳玉翀要洗澡。

在天井右側地勢較低處,山石之間鑿了一個池子,大約兩尺多深、五尺方圓,巧妙的引山泉流入匯成一潭。吳玉翀見到這一潭山泉就說道:“哥哥,明天就要到無衝內堂,今夜我要在此沐浴。”

她說話的語氣有微妙的變化,與這一路上的表現都不太一樣,清純中透著妖嬈嫵媚,嫵媚中卻又顯得清純誘人。

遊方輕咳一聲,麵無表情,盡量用平和的語氣道:“這不是溫泉。”

吳玉翀似笑非笑:“這也不是寒泉。”

……

太陽落山之後,石室中彌漫著柔和的白光,由一枚靈性洗煉精純的鎢光石發出。這枚鎢光石就放在後麵門戶旁一個高腳石座上,可以同時照見石室與後院。它原先在遊方的背包中,是遊方布璿璣星辰大陣的陣樞靈石之一。

遊方既被吳玉翀劫持,隨身的法器當然也都被吳玉翀搜走了,量天尺、秦漁、畫卷、鐵獅子、雲中星光都收在了吳玉翀的坤包內。而此刻,這個坤包就隨手放在石桌上,遊方伸手就能拿到,要麽逃離此地,要麽拔出秦漁格殺吳玉翀。

吳玉翀此刻沒有看著他,而且手中也沒有任何武器,因為她未著寸褸,正在“後院”泉池中沐浴,卻故意將裝著利刃的坤包留在石室中,就在遊方眼前。

這是一種試探嗎?遊方連看都沒有看那坤包,微閉著眼簾盤坐於石**,麵無表情宛如老僧入定。其實定坐並不應該是這樣,大家可以參照宮觀寺廟中神壇上的造像,真正有靈性的傑作,一定是有表情的,若有若無、含情生動,修士定坐時也應如此。

遊方似是定坐,可耳中能聽見聲音,是後院傳來的水聲,隱約而清晰,曼妙若樂。觀音有相,雖然閉著眼睛,卻似能看見那水聲發出的地方——

吳玉翀站在一汪清泉中,星光下赤lu嬌軀,肌膚散發出迷人的奇異光澤,那一對小巧的**上,還掛著欲滴未滴的水珠,就像雨露沾唇的含羞蓓蕾,讓人忍不住想品嚐……她是那麽美、那麽性感,讓人目眩。

這聲、這色是幻法大陣嗎?但是遊方的元神感應的很清晰,並沒有神念的任何擾動侵襲,若說這是幻法,無非是因心中有相,才會所見若幻。而此刻遊方所“見聞”並非是幻,而是真真切切的就在那裏。

吳玉翀也並非沒有動用神念,若非以神念激引,那枚鎢光石是不會自己發光的。她一直在運轉神念,將周圍真實的所見所聞都化入幻法之中,至於究竟是真是幻,就看幻法中人自己是否願意沉溺了。

遊方能見能聞,卻定坐不動,如不聞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吳玉翀沐浴完畢,終於走進了石室,站在石床前看著他,輕輕的問了一句:“哥哥,你沒有趁這機會走?”

“這暗夜絕壁,我不可輕易運轉神念,在你這種高手麵前,又能逃多遠?”遊方的聲音似乎不是他自己的,冷淡的就像一塊石頭,說話時仍然眼簾微閉。

“你的劍就在桌子上,為何不以你的功夫殺了我,我剛才正在……既沒法去追你,也不好還手,你不論做什麽都有機會。”吳玉翀的聲音很妖嬈,充滿**。

她就這麽走了進來,仍然赤lu著,秀發濕漉漉的披在肩上,那柔嫩卻已成熟誘人的身體是世上最性感的果實,散發著溫濕的體香。

“有機會?在你運轉的幻法大陣中?你的幻法雖未傷人也未侵神,但可隨時發動,難道我不知嗎?”

“哦?哥哥既如此清明,為何不敢睜開眼睛看我?”吳玉翀的語氣甚至帶有一絲挑釁的意味,隱約還有一絲痛苦的掙紮,也許沒人清楚她在想什麽。

“你以為我有什麽不敢嗎?不看白不看!”遊方的語氣中有一絲慍怒的意味,但隱約也有一絲痛楚與無奈。他終於把眼睛睜開了,真正的看見了她。她肌膚在鎢光石的光芒下顯得是那麽柔嫩白皙,平坦緊致充滿彈性的小腹下,兩腿間稀疏的淺草還掛著瑩潤的水珠。

吳玉翀的眼睛卻微微閉上了,仰著臉微啟紅唇,喘氣聲有幾分淩亂。老天!她的身體居然有微妙的變化,似起了奇異的反應,明明被**的人是遊方才對,可是當遊方睜開眼睛看著她時,卻像**了她。

難道是他的目光有質感嗎,被他看著,就像已被撫摩。

遊方深吸一口氣,也微微抬起了頭,視線越過吳玉翀望向石室對麵的頂壁,這不看還好,他的眼神卻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法形容。也不知當初住在這裏的是何門何派的修士,隻見對麵石壁靠近屋頂的位置,居然鏤刻這一尊歡喜佛。

那一尊盤坐的明王,身姿就像此刻盤坐的遊方,眼神深邃帶著悲憫,似乎已看穿了懷中女體的每一寸,凝視入身心。而那赤lu的明妃微閉雙眼,仰著臉伸手勾住明王的脖子,體態神情盡極妖嬈妍魅,坐於懷中,雙股緊緊纏繞著明王的腰。

定坐中睜眼,先見未著寸褸的吳玉翀,如同幻化而出,收攝心神再抬眼,卻又有歡喜佛印入元神。遊方發出了一聲近乎掙紮的歎息,眼前所見的歡喜佛又成了吳玉翀妖嬈妍魅的麵孔,因為她已經走近了他,身姿在空氣中輕搖慢扭,神情似痛苦又似迷醉,還帶著一絲決然。

在綿山中一路遊來,遊方終於想起他是她的俘虜,既無法殺了她又無法逃避。

……

第二天霞光透過藤蔓照進石室時,吳玉翀先開口說話了:“哥哥,今天終於到了,你為何不問我,將你帶到無衝派的真源洞天中,會怎樣對你?”說話時她已經衣衫齊整,坐在石桌旁,手裏拿著象征地氣宗師的量天尺。

真源洞天,就是無衝派秘密內堂的名字,古時典籍中曾如此稱呼那處世外所在。

“那好,我現在問你,閣主將梅某人劫持到綿山,究竟打算如何處置?”

“遊方哥哥,你怎麽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

“因為談到這裏,我不得不是梅蘭德,量天尺已在你手中,有什麽話就說吧。”

“可是我分不清,你究竟是遊方哥哥還是梅蘭德,真的分不清!”

“你分不清?你是這世上最精通幻法的人,怎會分不清?”

吳玉翀低頭看著量天尺,歎息聲就像從幽穀中傳來:“那好罷,尊師命,我要讓梅蘭德從江湖上消失,交出地師秘傳心盤,廢了你的秘法修為,你還去做你的遊方罷。”

遊方的聲音帶著嘲諷:“廢了秘法修為,我還是我嗎?你自己也可以想想這個問題,假如你是我又會怎樣?”

吳玉翀竟有些不敢看他:“我隻廢你秘法,不廢你武功也不傷你神智,我所認識的遊方哥哥就算不是梅蘭德,也可以生活的很好,甚至更加快樂逍遙。”

“這話說的真是我嗎?其實你想說的是——假如自己不是閣主……”遊方說的這裏頓了頓,看著她搖了搖頭道:“我神念未複,如何運轉地師心盤?你應該清楚那不是法訣,而是一種儀式。”

吳玉翀:“真的以為我不清楚嗎,你的神念至少已經恢複五成了。我之所以沒有一見麵就廢了你的秘法,就是想等你恢複,好舉行地氣宗師傳承儀式。但沒想到你恢複的速度會這麽快,以你的功夫,我就快製不住了,隻有把你帶回真源洞天幽禁。……遊方哥哥,其實我真希望你恢複的能慢一些,我也就可以陪你在綿山多遊幾日。”

遊方從石**下來,站直身體道:“今天已經到了,那就走罷,不過請你先等我一會兒。”

吳玉翀:“遊方哥哥要做什麽?”

遊方淡淡道:“既然你已是閣主,要帶我去真源洞天,那我要沐浴。”說著話他已經走進了“後院”,這回輪到他要洗澡,讓吳玉翀在外麵等著。

……

無衝派的秘密內堂終於到了,進門之前山川如幻四麵有弦音回響,無人在門前攔路,這隱秘的真源洞天此刻沒有守衛。吳玉翀提前有吩咐,她自會帶梅蘭德來,屆時聞音便知,讓大家都在祖師殿中候著,不必迎出來。

山崖上有兩株數人合抱、枝葉交纏的參天大樹,樹後山壁內凹處很像抱腹岩的形狀,隻是比抱腹岩要小的多,被鑿建成一間神祠,卻分不清是道觀還是佛堂。因為左邊立著一座道家神仙造像,右邊是一尊菩薩,看著很奇怪。但若清楚顯化真人的生平經曆,倒也不算太意外。

“自從顯化祖師鑿建此洞天後,就立了這兩尊塑像,菩薩看著很像觀音,這道士又是誰呢,難道是傳說中的呂洞賓嗎?他們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要立在此地,曆代典籍中都沒有提過,遊方哥哥認識嗎?”吳玉翀並沒有著急進去,站在山屏前問道。

遊方已經不由自主的站定,目光凝視著佛像幾乎入神了,聽見她的話這才回過神來,將視線從菩薩身上移開又落到吳玉翀的臉上,輕歎了一句:“多美的菩薩!”

“遊方哥哥認識?”

遊方搖了搖頭,有些遺憾的答道:“不,我不認識!”

祠堂的右邊是一尊女身菩薩像,以遊方的靈覺竟察覺不出是哪個年代的東西,因為她的靈性所包含的已不僅僅是曆史存留的氣息,但以江湖冊門的眼力斷代,應是北宋之物。

這尊菩薩的服飾雕刻的極為精美,貼身流暢充滿動感卻薄如蟬翼,襯托出窈窕的女體,莊嚴中不失婀娜。她不像唐代造像那麽豐滿雍容,而自北宋之後,菩薩的衣飾就越來越厚,又不可能如此輕薄。

她的五官很美,堪比世上最豔媚的女子,但神情恬靜安詳不帶一絲媚態,麵對她,她好似就看著你又似不知看向何方。她的頭發彩繪成黛青的顏色,娥眉臻首斜插長簪。這菩薩竟梳的是侍女髻,而簪法赫然是飛雲簪,卻是斜簪。

她身著絳紅色的長裙,開襟至腰束以翠色絲絛,胸前飾以明黃色的瓔珞,赤足裸臂單手微伸在空中結印,手印酷似女子的蘭花指。

吳玉翀也喃喃的說了一句:“是的,太美了!美的就像真的又不似真的。”

遊方本想說“這菩薩長的像你,”但又把話咽了回去。吳玉翀又看向右邊的道士造像,小聲說了一句:“遊方哥哥,我突然發現那個神仙很像你。”

像嗎?此道人造像豐神俊逸,但五官與遊方並不像,可是此刻,那神采氣質竟極為相似,簡直就是一模一樣不分彼此。此造像的靈性竟神妙如斯,當立身為靈樞以元神觀之,竟能移轉靈樞相融,不愧是精通幻法大陣的風門高人所鑿煉之物,而此人至少應有神念合形之境。

遊方看著這兩尊造像,默然片刻,長出一口氣道:“玉翀閣主,我們進去吧。”

繞過山屏,山屏後也有一尊造像麵對著通往山中的甬道,麵貌猙獰既似忿怖明王又似凶神惡煞,注視著兩人的背影走入山腹中。遊方背手而行,竟走在吳玉翀的前麵。

前走不遠,幽暗的甬道重現光明,來到一座天然形成的岩洞大廳,迎麵有四柱牌樓,當中的兩根柱子正麵鏤刻著字跡,以朱砂調和金粉敷之,反射著淡淡的毫光,寫的是一幅楹聯——

石可點金苦奈人心未化

劍能割愛隻為世情已薄

安佐傑、淩無虛、淩無實率領無衝派殘餘的眾弟子在祖師像前列隊恭迎,皆長揖及地行禮。他們當然迎的是掌門,場麵卻多少有點尷尬,因為遊方昂身背手走在了吳玉翀的前麵,等於是他受了眾人的禮拜。

但他卻麵色坦然,不僅一點還禮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麵帶冷笑,以當代地氣宗師的身份,麵對這些人,他本就應該走在無衝派掌門前麵,無衝派眾弟子也應當首先向他行禮。

一旁安佐傑笑了,以略帶戲謔的語氣道:“蘭德先生,無衝派長老安佐傑給您見禮了!你終於來了,沒想到也有今天吧,我等已恭候多時!”

而遊方就像沒聽見他的話,也像根本沒看到這些人似的,徑自穿過牌樓,向著法壇上的顯祖師真身遺蛻,恭恭敬敬的叩首跪拜。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