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四月二十八,梨花遍地落,芍藥階邊起,正是人間美麗的時節。
巨瀾小國屢次來犯,容和帝大手一揮,指派十五萬兵馬前往漠北邊境瓊海府作戰。
而距離瓊海府三百裏外的三清縣,曾經名噪一時的白五少爺,現在的罪人白五,正戴著鐐銬,從三清縣出發,隨朝廷大軍一同前往戰線。
“押送的兩個衙差是隔壁鎮上的兩個堂兄弟,姓王。哥哥王彪二十三歲,弟弟王全二十歲,與王主簿是同宗的族人。這次隨軍押送,首先安全有保障,路途又不遠,還能與二皇子和大元帥同行,是個肥差。衙門裏的差人其實都爭著上呢,可惜王主簿主管著這件案子,自然不會讓別人去占好處。張大人已經將咱們的東西送到了王家人手上,放心吧,他們不會虧待白五的。”
說話的是羑安。聽他說話的是子清和君左,此刻三人正和白五的親娘姐姐站在衙差必經的橋上等待著。
君左手上提了一個包裹,裏麵裝著幾十個蕎麥餅。先前托張玉明送給王家人的東西裏,有河館上下湊的五十兩銀子,加上羑安的兩根金條,子清和君左單獨拿出來的,總共也值得五六百銀子。
“隻希望他們別昧了良心。”子清低聲說著,看著遠處空蕩蕩的轉角處,眼裏含著淚。
他們本想去送白五最後一程,誰知上麵說白五是重刑犯,要秘密押送。還是羑安在張玉明那裏打聽來的消息,說會從這裏經過。三人頭天晚上跟劉鴇兒請了假,劉鴇兒什麽都沒說就讓他們來了。今日天不亮就起來,剛出了河館大門就看到兩個婦人站在河廊上。原來她們隻知道白五今日就走,卻不知道走哪條路,隻好站在這裏等著問河館裏的這幾個人。
“幾位小哥,我給白兒做了件棉襖,能不能讓那兩位官差給帶上啊?”白五的親娘遞上一個灰布包,顫巍巍的打開,露出裏麵藏青色麵子的棉襖。
君左說,“大娘。能讓人幫襯著點就不錯了,白五隨軍發配,那兩位是押送他的衙差,總不能讓人家幫白五背包袱吧?再說,這馬上就到夏天了,你這棉襖還太早了些。”
女人嚅動著嘴,小聲的說,“家裏窮,他在家時,從沒穿過這麽厚的襖子……”
“給我吧,我讓他們帶著。”羑安說。
幾人正說著,一直盯著巷口的翠玉忽然尖叫起來,“來了來了,小五來了!”
遠遠走來的白五,早已褪盡了幾日前明麗的風華。他麵色蒼白,肩上鎖著厚重的枷鎖,腿上的傷又沒好利索,走起路來像是隨時會倒下一般。
子清和兩個婦人早已奔了過去,可是無奈枷鎖阻礙連抱他一下都做不到。三人哭做一團,白五反倒微笑著細細地說著話安慰。
那兩個衙差一看這陣勢,頭都大了。羑安走過來,唇角牽著笑容,“兩位差大哥辛苦了,不知昨日張大人與王主簿可聊得盡興?”
兄弟倆一對眼色,轉過頭看著眼前容貌清麗的男子,年紀稍大的王彪有些眼力見,“可是羑安少爺?”
“客氣。”羑安笑著說,“我們隻是想送個別,望兩位行個方便。”
王彪說:“不是我們不通融,隻是元帥有令,要即刻將犯人提到驛站。大軍立刻就要出發了,耽誤了行程我們可吃罪不起。”
“那白兒以後都跟著元帥走了?”子清問。
“這個我們不清楚。”王全說。
羑安點點頭,將手中的灰布包連同君左遞過來的裝著蕎麥餅的包袱奉上,“這裏麵是一件棉衣和一些幹糧,有勞差大哥了。兩位押送完人回到三清縣,我等自當再謝。”
王全將東西接過默默背上,王彪說,“諸位放心。白少爺即便是充軍也是在元帥麾下,沒什麽虧讓他吃的。”
“娘,翠玉,三位哥哥,白五這便去了。待得白五功成名就,回來自報答你們。”趙永晝雙眸閃爍著自信的光,那往日的風光又回來了似得,“男兒誌在四方,報國殺敵,保家衛國,是多少千古名將的畢生追求。我如今得了這麽好個機會,你們該為我高興才是!”
子清被他說的笑起來,寬慰的說:“總歸是從火坑裏跳出去了,我倒真相信你能當個將軍回來。”
“軍中不比河館,你可別被人練了刀才是。”羑安笑著說。
王彪和王全已經催促著,趙永晝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說:“放心吧羑安,那裏才是我真正的戰場。”
他意氣風發的嚐試著揮手,失敗之後隻能讓自己走的更為瀟灑一些。
“諸位,再會。”
眾人便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那小身板戴著沉重的枷鎖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各自離去。
而此刻天牢中的念一和尚,微閉著眼眸,雙手合掌靜放胸前。
“師弟,走好。”
城南佛寺裏,老和尚十年如一日的寂靜打坐。他身旁坐著一隻純白的老虎,昂著頭看著遠方。
“咳咳。”走的急了些,知道他們已看不見了,趙永晝才緩下腳步,默默的喘息著。身上的枷鎖已經是最小號的了,可是這幅身軀如此柔弱不堪,連這點分量都沉受不了。到時莫說上陣殺敵,隻怕敵軍來了,自己跑都跑不贏。
心裏這麽想著,已經來到了驛站門口。王彪上前通報,拿出書憑證,那門口的侍衛長看了,指了指驛站前的梨樹。
王彪跑回來,說:“大人讓我們站那兒等等,元帥馬上就
出來了。”
站在驛站門口,趙永晝十年來第一次有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官道上立著一排排整齊的侍衛隊,黑色的刀鞘,泛著冷光的鎧甲,高頭大馬,還有大型的戰車。
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裏饋糧。莫過如此。
在這一刻,趙永晝不僅感受到了久違的禦林營裏軍人的威**練,也從這冷空氣中嗅出了即將來到的殺伐之氣。
他從未上過戰場。想到這裏,趙永晝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現在這幅身子,果真能在殺人如麻的戰場上生存下來嗎?
國相爺取名有技巧,生了九個,永字輩,後麵挨個:德賢智,修齊治平,晝。
雖然國相爺經常自謙說自己的兒女無用,大多沒什麽出息,也就攏共出了兩個稍微能擺得上台麵的。老大趙永德是個武將,常年鎮守塞外,是大榮不可多得的良將。老五趙永修也就是趙無夜官出生,這個更厲害,年紀輕輕官至兵部侍郎。雖然這其中不乏其生母長公主的關係,但趙永修能令皇帝信任,自然有他的能耐和手段。
僅這麽兩個兒子,國相爺就可仰天長笑了。自己一定是在國相爺意料之外的產物,從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來,人家當年想好八字箴言的時候,更本沒算他。
重活一世之後,失去了富貴榮華和權力後台之後,能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麽?
驛站的大門之內走出一列人來。
封不染已經換上了戰衣,退去那溫潤清朗的外表,挎著佩刀穿著鎧甲,黑色的披風邊緣揚起一地落花,一身的肅殺之氣。
要知道封不染一直是趙永晝心中的男神。他以前覺得封不染是學識淵博中透著呆氣,講起課來一本正經,問他一些明顯是搞怪的問題他也會很認真的回答;明明有著好看到讓千翎羽汗顏的臉卻總是嚴肅的繃著,看人的眼神也多是冰冷,但是卻會一邊高冷的教訓人一邊動作溫柔的替人療傷……
就如此刻,那被冰冷的鎧甲覆蓋著的淩厲身姿中顯現出的偏偏風度和瀟灑自如……真是撓人心肺啊。
就在趙永晝麵帶微笑欣賞著男神的英姿時,忽然從門裏奔出一個小身影。
一個白淨的少年公子追著封不染跑上去,滿臉急切的懇求著什麽。封不染停下腳步,一把揪著少年的後衣領,轉過身朝裏大聲喊,“忠!”
門裏奔出個二十七八的青年,神情有些惶恐。封不染將手裏的少年扔給他,吩咐了幾句。封宇懷裏的少年一個勁兒的掙紮,嚷嚷著:“你就帶我去嘛!”
緊接著,又走出一個戴著白色麵紗的女人和一個粉雕玉琢小姑娘。仔細一看的話,很明顯能看出那個小姑娘和少年都與封不染有些相像。戴白色麵紗的女人光露出來的眉眼有種熟悉的驚豔,她拉著少年隊封不染行禮道別。
趙永晝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逐漸褪去。
“娘!……”
趙永晝聽到那少年叫道,臉色頓時蒼白。
女人低頭訓斥了他幾句,少年就轉身跑回驛站。封不染彎腰抱了抱小姑娘,小姑娘甜甜的笑,在封不染臉頰上親了一口。封不染揉了揉她的頭,站起來跟戴著麵紗的女人說了幾句話後就轉身走了。
女人站在原地看著,這時起了一陣風,掀起了女人的麵紗。雖然隻是一瞬間,可是趙永晝還是認出她來。
那是……萬行首?!錦鴻閣的萬行首、萬傾城?!
趙永晝瞪大了雙眼,整個人猶如被萬馬奔騰踩踏而過。他腦補了一百種可能,一千種場景,卻都逃不出那太過明顯的結局。
封不染……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連萬傾城也都是他的女人了。
軍隊出發了,馬踏落花,蹄聲轟鳴。趙永晝隻知道聽著耳邊的嗬斥,邁動麻木的雙腿。被推搡著跟在後麵,眼睛空茫的落在前麵烏泱泱的士兵的後腦勺上,僵硬的走著,跟行屍走肉沒有任何區別。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這雙腿斷掉,走到這雙腳爛掉,走到,這幅肉身徹底的,徹底的……
“喂!……白五!……喂!……”有誰在喊他,可是有什麽關係呢。已經,不重要了。
“他怎麽了?”這個聲音很熟悉,來自遙遠的過去。麻木的身體下意識的停下腳步,他的眼睛望了過去,可是眼前空白一片。
“不知道,上午出發的時候就有點怪了。”
“是不是中暑了?”
“這天氣沒可能吧。”
有人跳下馬,朝他走過來。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了:“把枷鎖打開。”
“可是元帥……”
“打開。”沉冷的聲音,帶著不可察覺的慍怒。
身上的枷鎖立刻被打開了。沒了那重量壓著,趙永晝仿佛還沒了支撐似得,整個人要飄起來……飄起來……要飛了……不妙了不妙了,要飛起來了。趙永晝心裏想著。怎麽辦啊,飛起來的話,會被老鷹抓走吧。
迷迷糊糊的想著的時候,好像又有人抱著他,麻木的腿和腳也相繼被按壓,有了輕微的痛感。
“啊啊!元帥饒命!我們沒有虐待他啊!”
“饒命啊元帥!小的們真的沒有打過他!啊腳底的……”
“從上午走到現在,這小子又細皮嫩肉的,這是難免的吧。”耳邊能清晰的聽到
這樣小聲的抱怨了。
趙永晝的意識慢慢回來了,眼前也稍微能看得見東西。從模模糊糊的一團紅色,逐漸清晰,最後眼睛裏倒映出遠方的篝火。
已經……天黑了嗎?這樣想著,趙永晝艱難的眨了下眼睛,疼的要死,立刻用手緊緊按住。
耳邊響起低沉的聲音,“醒過來了嗎?”
“嗯呃……”趙永晝用力的揉著眼睛,試圖看清抱著他的人,可是眼睛像有幾十根針在紮一樣,眼皮都掀不開。
“別弄了,老實把眼睛閉上。”揉眼睛的手被扯開,然後整個人被抱著騰空了地麵。
“傳軍醫。”封不染大聲喊道,一邊抱著人往剛剛安劄的帳篷裏走去。
王彪和王全兩兄弟納悶的重新做回樹底下,王全嘀咕說:“什麽嘛,那小子原來是睜著眼睛睡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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