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鄴都下了第一場雪,大雪紛紛揚揚落下,瑞雪覆蓋了鄴城大地,盡管漢軍攻占西城的消息已經從各種渠道傳遍了鄴都。
但對於普通民眾而言,西城位於何處?有什麽重要意義?都無從了解,所以這條消息並不產生太大的影響。
很快便被大雪到來的喜悅而取代了,‘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大家都對明年的豐收滿懷憧憬。
而另外一件事也轉移了大家的視線,那就是曹操搬離原來住的相府,搬到了銅雀台,這件事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使鄴都上下眾說紛紜,完全壓製住了西線的戰況。
銅雀台位於城北彰水南岸,對麵便是曹軍操練水軍的玄武池,它實際上是銅雀、金鳳、冰井三台之一,雖然主建築叫做台,其實是一組氣勢龐大的宮殿群,早在滅袁紹後便開始陸續修建,直到去年秋天才修建完成。
曹操搬去銅雀台也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他已建立魏國,置設百官,如果再以丞相之令發號施令,就違背了他建立魏國的初衷,而且會使忠心於他的大臣深感失望。
而搬至銅雀台,作為魏國宮殿,這樣既合乎禮製,同時也兼顧了手下的大臣的感受,所以思量再三,曹操終於決定搬去銅雀台。
此時的銅雀台也被積雪覆蓋,色彩豔麗的紅磚黑瓦已經看不見蹤影,無論前方的金鳳,中間的銅雀,還是後麵的冰井,三座高台都已是白茫茫一片,儼如裹上了厚厚的一層白袍。
在氣勢恢宏、高達二十餘丈的銅雀台上,曹操獨自一人負手站在玉欄前,久久凝視著遠方被冰雪覆蓋的玄武池。
如果說其他人不明白漢軍占領西城的意義,尚可以原諒,那如果他曹操也不明白,那就不可饒恕了,曹操比誰都清楚劉璟攻占西城的後果,這其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陳群和曹植從成都歸來,沒有得到劉璟的任何關於北伐的承諾。
他便知道,劉璟北伐不可避免了,明知劉璟要北伐,他卻無力阻擋,這種無奈和失落使他陷入了深深惆悵之中。
西城失守,這就意味著天水郡的大門敞開了,在西城和冀城之間再無險可守,漢軍再向北,就兵臨冀縣城下了,冀縣是天水郡郡治,也是隴西第一大城,當初是馬超的根基之地,冀縣若失,整個隴西四郡都將是劉璟之物。
曹操不由長長歎息一聲,端起玉欄上的酒樽,已經半凝為冰,他不由低聲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就算他飲了這杯酒,卻也難消他的憂愁。
這時,一名侍衛舉青羅傘快步來到曹操身旁,小聲道:“荀先生已經到了,在內堂中等候,程先生和長公子也來了。”
曹操默默點頭,轉身步履沉重地向台下走去。
走下高台,曹操先換了一件外袍,這才走進內堂,內堂放下了紗幔,點了幾盆碳火,房間裏頗為暖和,荀攸和曹丕正在低聲說話。
一旁的程昱正捋須笑而不語,他很滿意曹丕的表現,抓住一切機會拉攏一切可以拉攏之人,荀攸還沒有站隊,他又是丞相最為信任之人,如果能將他拉到長公子這一邊,他寧可向荀攸表示當年的歉意。
荀攸是剛剛從長安趕到鄴都,一方麵是他是來向曹操匯報隴西的情況,另一方麵也是曹操希望從他這裏得到對付漢軍北征的方案。
這時,有侍衛高聲喊道:“魏公駕到!”
三人連忙站起身,隻見幔幕拉開,曹操快步走了進來,三人一起躬身施禮,“參見魏公!”
曹操點點頭,“坐吧!”
三人坐了下來,三名侍妾進來給眾人上了熱茶,曹操這才關切地問荀攸道:“公達一路東來,路上很不容易吧!”
荀攸欠身笑道:“一路上還算順利,就是過太行時結了冰,山路艱難,不過總算過來了。”
曹操歎了口氣,“今年初雪比往年早了半個月,格外嚴寒,不利於出兵啊!”
不知不覺,話題轉到了正事上,曹操沉吟片刻,又問荀攸道:“我想知道現在漢軍的情況,公達能否告訴我?”
荀攸取過一隻卷軸,呈給曹操,“這是劉璟送來的議和書,建議冬天休戰,微臣鬥膽,擅自代表丞相答應了,因為祁山已被大雪封山,軍隊難以行軍,而且曹仁將軍被箭矢所傷,需要臥榻調養。”
曹操接過卷軸展開看了一遍,又關心地問道:“子孝怎麽會被射傷,傷情嚴重嗎?”
荀攸歎了口氣,“他在西城突圍時,遭遇黃忠軍隊的攔截,被流矢射中後背,多虧丞相賜給他的白鵠駿馬和臧霸將軍的拚死護衛,才使他能負傷突圍,從東麵的上邽道逃脫性命,也是他的大幸,軍醫說問題不大,需要靜心將養數月,不能動怒引發創口迸裂。”
這時,程昱在一旁緩緩道:“劉璟要求議和,恐怕是另有企圖吧!”
一句提醒了曹操,他又向荀攸望去,荀攸點了點頭,“仲德說得不錯,劉璟的議和確實是另有企圖,我可以在沙盤前向丞相解釋。”
曹操站起身,伸手拉開側麵的幔簾,露出了簾子後麵的巨大沙盤,包括漢中、關中、隴西、隴右等地,四人走到沙盤前,荀攸拾起木杆指著沙盤上的西城道:“漢軍拿下西城的意義我就不多說了,我說說劉璟的意圖。”
他將木杆指向曆城以南,“這裏是風雲穀,北寬南窄,距離下辨縣約五十裏,距離曆城也是五十餘裏,漢軍便在南穀口外修建了一座軍城,現在正是積極修建。”
荀攸又將木杆上指,“這裏是祁山東道,離祁山堡還有十餘裏,距離曆城約四十裏,距離西城約五十餘裏,漢軍在這裏也修建一座軍城,據說叫祁山城,從地基看,城池周長大約有十裏,從這兩座軍城的分布,仲德察覺到什麽了嗎?”
“他們是在建糧草物資補給線!”不等程昱開口,旁邊曹丕百年便脫口而出。
曹操的臉色十分陰沉,他之前就得到了曹仁的快報,指出劉璟是用步步為營的策略,一步步向北推進,他當時就懷疑漢軍實施這種策略的動機是在建立補給線,現在荀攸用漢軍建城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
他當然知道劉璟這樣建城的長遠計劃是什麽,是要將漢中和隴西連為一體,這樣從荊州到漢中,從巴蜀到漢中,再從漢中到隴西,這就將各大勢力範圍連成了一個整體,巴蜀的糧食物資北上也就有了可靠的保證。
半晌,曹操的牙縫裏迸出一句話,“他是想成為秦國第二,以巴蜀為後盾,以關中為根基,繼而向東吞並天下,不!比秦國更甚,荊楚已在他囊中。”
荀攸默默點了點頭,丞相看得一點也沒有錯,劉璟的戰略已經呼之而出了,明明白白地擺了出來,稍微有點頭腦之人都能看懂。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麽辦?”
曹操看了看荀攸和程昱,目光落在長子曹丕的身上,隨即又移開了,他現在還暫時不想和長子多說什麽,曹操克製住了內心的焦躁,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當然知道後果嚴重,今天把荀攸和程昱都找來,就是想聽聽他們對局勢的看法。
“仲德先說吧!”曹操知道程昱和荀攸之間有一種微妙的不平衡,恐怕誰也不會先開口,他便讓程昱先說。
程昱笑了笑道:“公達比微臣更了解隴西的情況,丞相卻要問我,那好吧!我就簡單說說想法,不當之處,請公達指正。”
“仲德兄客氣了!”
程昱捋須沉吟片刻道:“劉璟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是要建立一條通過隴西的運輸通道,糧草物資等等能夠迅速有效地南下北上,但微臣卻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劉璟並沒有向兵力薄弱的上邽縣和廣魏郡進兵,也沒有在西城和廣魏郡之間修建城堡,這就透露了劉璟的真實目的,他此次北伐誌在隴西,而並非關中。”
荀攸微微歎息道:“恐怕被仲德說對了,劉璟確實不急於進攻關中,甚至兩三年之內都不會進攻關中,我們屯重兵於關中,有些失策了。”
曹操負手走了幾步,又驀地轉身道:“公達的意思是說,劉璟誌在建立隴西騎兵?”
荀攸點點頭,“不僅是隴西,甚至包括、隴右、關內河湟和涼州,都是劉璟的戰略意圖,他之所以將馬超隱藏不用,就是為了利用他來收複涼州,微臣也是在來鄴都的路上也終於想通這一點。”
曹操微微歎了口氣,又對程昱道:“仲德請繼續說下去。”
程昱並沒有惱火荀攸打斷他的話,他微微欠身又道:“既然看出了劉璟的企圖,我們就絕不能讓他得逞,微臣建議大軍進攻樊城和襄陽,牽製住劉璟在西線的攻勢,為我們爭取時間,在西線建立新的防禦線,同時可以聯係南氐人,共同對付漢軍北上。”
曹操沉思良久,這其實也是他的想法,事實上他一年前就密令張遼在宛城進行南征準備了。
雖然年初他不同意從南陽出兵,名義是不想撕碎他和劉璟簽署的東線停戰合約,但實際上卻是因為張遼還沒有準備完成,他還需要等待時機,前幾天他接到張遼的密信,宛城已經準備就緒。
他又看了一眼荀攸,想聽聽荀攸的意見,荀攸點點頭,“上一次微臣就勸過丞相,不要拘束於一紙合約,現在我們實力已逐漸恢複,隻要安撫住江東,便可將合肥之軍調至南陽,足以突破新野防線,攻占漢水以南,伺機進攻襄陽。”
“可劉璟和孫權有聯姻之誼,孫權會接受我的安撫嗎?”
程昱笑了起來,“這一點丞相不必擔心,孫權和劉璟雖有聯姻,但未必連心,江東有江東的利益,就算劉璟要求江東北上,孫權也必然會趁機提出解除當初簽訂的部分合約,比如取消戰船的限製,恢複蘄春郡治權等等,尤其是蘄春郡,我相信劉璟一定不會答應。”
“可如果孫權覺得進攻合肥有利可圖呢?”
曹操又接著問道:“不用先提出條件,他便跨江進攻合肥,北上獲利後再逼劉璟讓步,這豈不是一箭雙雕?”
“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我們也並不是完全撤軍,可以在合肥屯一萬精兵,足以對付江東軍北上,而且微臣認為江東內部也不會同意孫權北上,我覺得孫權做個姿態的可能性更大,畢竟他現在還沒有力量北征。”
“隻是我和劉璟簽署了三年的停戰協議,現在我撕毀協議,讓三軍怎麽看我,我倒不在乎劉璟的想法,我還是擔心曹軍將士會說我曹操言而無信,不太辦啊!”
這是曹操最擔心之事,他擔心會失信於自己的部屬,荀攸卻笑了笑道:“其實丞相不必為此擔心,我有一計,可消除對丞相的不良影響。”
他低聲對曹操說了幾句,程昱也笑了起來,“荀公果然絕妙!”
程昱和荀攸兩人的建議讓曹操有些動搖了,最終他點了點頭,“你們先退下吧!讓我再考慮考慮。”
程昱和荀攸施一禮退下,曹操卻叫住了長子,“丕兒留下,為父有話要和你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