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你而死,你餘生能心安嗎?”

曠野寒風凜冽。

兩人染血的身影在漫漫黃沙中心顯得渺小。

除了此處, 天地山河到處都燃燒著熊熊大火。

想要從烈火中逃命的百姓無處可去,都想朝著江月白所在的黃沙曠原奔跑,奈何卻被透明的屏障攔在外麵。

成千上萬絕望扭曲的人臉在大火裏搖晃, 擁擠著、緊貼著屏障壁,遠遠圍繞著江月白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更像圍住困獸的牢籠。

屏障外的人身在絕境。

屏障內的人也深陷絕境。

江月白緩緩站起身。

他左手按著穆離淵的肩膀, 右手一點點用力, 將長劍從穆離淵身體裏緩慢地抽了出來。

這個動作做得萬分艱難,長劍完全抽出的時候, 江月白甚至腳步踉蹌了一下,垂著的發絲墜落了許多血滴。

穆離淵千瘡百孔的屍體倒在了血泊裏。

江月白轉過身, 提著血淋淋的劍, 長長歎了口氣,

嗓音沙啞地說了天道要他說的那句話:

“我輸了......”

“不做英雄了......”

天道還沒有回話。

遠處千千萬萬的人已經率先有了反應——他們痛苦地哀嚎著, 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發了瘋般捶打踢踹著透明結界, 似乎對這個拯救蒼生的人失望至極。

最不該認輸的人認輸了。

他們的死期也要到了。

江月白右手翻腕, 把長劍反手橫握在身前。

因為染滿汙血而黯然失色不再雪亮的劍刃, 貼上了自己的頸前。

劍風吹開了他的長發, 露出了蒼白臉上幾道蜿蜒血痕。

眾生的哀嚎漸漸停歇了。

仿佛被這樣絕望的一幕驚住了,也徹底心涼了。

“北辰仙君, 一定要給自己這樣一個不體麵的死法嗎。”

天道似乎欣賞夠了他的狼狽, 終於開了口:

“當著全天下人的麵, 為他殉情?”

“這已經夠體麵了,”江月白啞聲說, “比死在你讓人心神俱裂、七竅流血的幻毒裏體麵多了......”

天道無言。

對方這句話說得沒錯。

方才最頂級的幻境與蠱毒已經徹底摧毀了這個人的心脈。

再過不多時, 他就會七竅噴血而亡。

天道歎息, 又輕笑:

“太可惜了, 說要與你遊戲一場,卻連堂堂正正的交鋒都沒等到,世間‘情’之一字,殺人無數啊。”

江月白也笑了笑,嘴角在這個動作裏湧出了深褐色的濃稠的血——這是丹府碎裂的血塊,它們流出的時候,便在訴說主人為數不多的生命也快要消耗殆盡了。

“那就趁現在來吧......”他把劍在手裏調轉了半圈,劍鋒重新向外,隻是因為手臂無力而顫顫巍巍,“再晚一會兒......我就撐不住了......”

話音落時,濃雲翻滾,黃沙平地而起!

劇烈的震顫聲如同低沉的笑。

是狂笑,更是嘲笑。

江月白這個自負一世的人,終於一步步走進了設好的局,終於如願走向了自己為他精心設計準備好的華麗死亡盛宴——

當著萬千眾生的麵,呈現一個妄圖挑戰天道權威之人的死亡過程。

往後千年萬年,再不敢有也再不會有這樣一般的反叛者。

所有人都該從史書慘烈的教訓裏明白:每一千年的天劫可怖,是教他們珍惜天道仁慈的太平年歲。

笑聲如雷,震耳欲聾。

江月白在回**的震聲裏吐出了更多的血。

滾滾塵埃的盡頭出現了一道人影。

一步步走出霧靄。

人影漸行漸近,身姿頎長,白衣飄飄。

停在江月白對麵。

眉眼冷峻,薄唇冷冽。

竟與江月白本人一模一樣。

江月白望著麵前人,微微怔然。

而後輕哂一聲:“原來我是這樣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何必要扮我呢。”

對麵的“江月白”眸中帶著若有若無的傲然與輕蔑,可語調是從容溫和的:

“我本無相,但這世上能做你對手的人,隻有你自己。你該知道的,我若化形,隻能是你。”

江月白微微仰頭,輕聲歎氣。

似乎終於明白了對方所有鋪墊的終極目的——那將是一場荒唐至極的表演,遠比他當著萬千眾生橫劍自刎更加可悲可笑。

他要清清楚楚地向不計其數的眼睛前展現:持劍對天的人,如何死在自己的劍下。

天道很客氣地喊著他的尊稱,禮數周全地請他出劍:

“北辰仙君劍法天下無雙,我敢接你的一劍,你敢出劍嗎。”

“人之將死,有何不敢。”

江月白回答得很隨意,出劍也很隨意,根本沒有用什麽力氣,似乎已經對這場荒唐戲碼感到厭倦與無望。

他翻手甩出長劍。

連劍訣都沒有用。

劍氣縱橫,一道厲光帶著將死之人的汙血遠去——

對麵的“江月白”身前瞬間出現了一道無血的裂口。

江月白自己的身前卻崩開了一道更深的血口!血紅四濺!

“好劍法。”對麵的“江月白”一臉欣賞,盯著出劍人鮮血淋漓的胸前,緩緩道,“可我沒流血,還不夠。”

天道頗有風度地陳述著一場勝負早定的遊戲的規則。

更深的意思卻是——你這一劍太膽小了,還不足夠你能自我了斷。

江月白無奈地笑了笑。

他蒼白的臉色隻是看著就已經十分痛苦和殘忍——讓這樣的人用力出劍,幾乎是一種死前的折磨。

天道“江月白”隨著劍氣的餘風身形迅速前掠,逼近了江月白。

更清楚地看清了這個痛苦之人的表情。

長劍因為這個突然縮近的距離刺進了“江月白”的正心口——

劍傷卻綻開在江月白身上。

劍尖沒入胸膛的那一瞬間,江月白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被撕扯開了,渾身經脈震得幾乎斷裂。

他緊緊咬著牙關,可還是沒忍住,猛然噴出了一大口血!

“江月白,你終於要死在你的自負裏了。”

天道“江月白”用極輕地聲音,說給麵前七竅湧血的人一句殘忍的低語。

血流得太多,已經不是最開始“滴滴答答”地流,而是泉湧一般“嘩嘩”地順著江月白的下巴前頸流——這幅場景淒慘到震撼,遠處的萬千蒼生已經在為天劫覆滅三界的結局此起彼伏慟哭。

哭聲在風聲裏變作鬼哭狼嚎,像是給英雄末路的一曲挽歌。

濃稠的血把江月白雙手都浸濕了,滑得根本握不住劍柄。

劇痛讓他頭暈目眩,耳中盡是轟鳴,腿也軟得站不住,幾乎要跪在地上。

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受得住江月白的一劍。

包括江月白自己。

對麵的“江月白”輕聲歎息,伸手憐憫地摸了摸江月白的血發。

“早知如此,當初為何要自尋死路呢。”

江月白雙眼被七竅湧出的濃稠鮮血糊滿了,整個視野都是猩紅的。

可他仍然沒有鬆劍。

仿佛倔強地想要在死前看天道流出哪怕一滴血。

似乎這樣,他的死就不算太過狼狽,死後流傳的故事裏,他也不算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染滿鮮血的手固執地把劍一點點插進天道“江月白”的胸口。

每深入一寸,江月白的雙唇間就會新湧出一大股血!

每一股血都比上一股更多,顏色更深濃。

世間最出色頂級的劍修,第一次這樣狼狽地用劍。

尤其在對麵人毫發無傷的模樣下,他的境地就顯得更加狼狽。

劍鋒一點點捅穿了“江月白”的心髒。

江月白卻聽到自己體內響起可怕的心脈斷裂聲,同一時間,與心脈相連的全身經絡全部接連崩斷!

血完全是噴濺狀爆開的,從身體各個地方。

江月白再也站不住,一條腿跪在了地上。

天道“江月白”垂著眼看跪在身前的人。

目光裏是悲憫與冷漠交錯的——這樣的目光與往日的江月白很像。

這的確是一幅完美的,“自己死於自己自負”的美畫。

長劍深**進了對麵“江月白”胸膛裏,隻剩劍柄在外麵。

可江月白還是沒有鬆開,用力到渾身都在強烈地顫抖,似乎要把玉石劍柄也捅進對麵人心髒。

天道隻感到心口微微的刺痛。

江月白卻渾身噴血,潰爛到不成人形!昔日出塵冷峻的麵容如今被鮮血淹沒,風姿不再,隻剩落魄。

這幅場景太美了。

將死之人的一劍在天道身上不足為懼。

在強弩之末的江月白身上卻是致命的。

隻需再深入一點。

這場華麗盛宴就可以完美落幕了。

江月白緊咬著牙。

疼痛太難忍,對麵人幾乎能聽到他牙齒咬碎的恐怖聲響。

經絡斷裂的手臂指節緊繃,用盡生命最後一點力量般猛然一推——

長劍狠狠貫穿了對麵人的身軀!

這一劍終於完全洞穿了身體。

穿身而過之後千鈞之勢不減,在空中割開一道巨大的扭曲氣流,深深紮進遠處的高山中!

恢弘的山巒頓時由上而下裂開縫隙,在尖銳刺耳的劍鳴裏轟然碎裂!揚起萬丈高的塵埃。

塵埃四落後,

是漫長的萬籟俱寂。

......

風聲停了,哭聲停了。

天道“江月白”的笑意也停了。

這根本不是將死之人的一劍!!!

被洞穿了心髒的天道身形微抖,

天地間的山川河流也都跟著一起緩緩顫動起來,轟隆隆的沉悶聲響仿佛痛苦的悶哼。

這一劍,完全是修為頂峰的真仙極其強悍有力,甚至突破了自身極限的凶狠一劍!

天道“江月白”微微張嘴,想要說些什麽。

可一道溫熱的血從口中流了出來。

這怔愣震驚的一瞬間,

他恍惚明白了江月白那句“蟲子與手”的意義。

......他要被毒蟲的這一口咬死了。

“你流血了......”江月白從半跪著的姿勢仰起頭,滿身是血地說,“你輸了。”

“我流血,你流了更多。我死了,你也必死無疑。”對麵的“江月白”麵色已經煞白,說話時另一側唇角也開始滲血,可臉上仍然極力維持著高高在上的欣賞表情,“兩敗俱傷,沒有贏家。”

江月白的身體已經爛到了不堪入目的程度,白衣通紅,成了血衣。

“是麽。”江月白唇縫間湧滿了血沫,可開口的嗓音卻是平靜淡然的,不再有分毫重傷之人的顫抖了,甚至輕笑了一聲,說,“我不這麽覺得。”

對麵天道“江月白”不說話了,劍傷擴散,他的身體其他地方也開始慢慢地滲出細血。

隻用微紅的眸光緊緊盯著江月白。

江月白身體的每一寸都染著血,完全成了血人。

可血人卻穩穩站起了身。

心脈重傷而導致的淤紫斑塊一點點從江月白的脖頸上淡化消失,

經脈斷裂後手臂手背崩開的血口也都一點一點愈合,

丹府籠罩著的濃鬱幻毒黑霧在風裏飄散......

江月白在萬千雙震驚眼睛的目光裏輕聲說:

“回來。”

遠方的劍受到召喚,從山巒裂縫中猛然掙脫,掉頭原路直直飛回——

又一次凶猛地將天道胸膛洞穿的傷口重複貫穿!

而後穩穩落回了江月白手中。

濃稠的鮮血飛濺得到處都是。

天道“江月白”的胸膛留下一個恐怖的血洞,湧出源源不斷的血和碎肉。

而江月白胸口的劍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飛速恢複得完好如初!

隻剩下衣擺不辨真假的血漬。

遠方傳來驚訝的喊叫與歡呼,透過厚重的屏障,從隱隱約約變為逐漸沸騰。

江月白很隨意地轉了個劍花,橫劍身前,左手以指拭劍——血痂與汙泥掉落,劍鋒寸寸恢複光華流轉的雪白!

難以壓製的劍氣在曠野飛旋著,與持劍之人一樣,帶著無法磨滅的輕狂與張揚。

狂風掀起江月白的衣袍與長發。

從容又自信的眼睛與昔年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分毫未變。

這個人從未被蒙上過灰塵。

“怎麽樣,”江月白的眼神是輕蔑冷然的,語調是淡淡的笑,“我的表演,好看麽。”

方才震顫山河的一劍威力無窮。

但沒有這句話更威力無窮。

天道“江月白”看著這一切,臉上表情慢慢變化,由不解變為驚異,又從驚異變為恍然......

最後化成了憤恨。

這不是江月白喪命的終結場。

而是江月白邀請他走入的終結場。

江月白竟然騙著他演了一出好戲!

騙得他以為勝局已定,

騙得他真身化形現身接劍,

騙得他遲遲不出手,想要享受對方率先自傷而亡的美景。

困局是困局。

是江月白在他的困局裏又設的困局。

江月白承受不住穆離淵的死而心脈崩裂是表演......

接受不了數千年故人生離死別而身中蠱毒是表演......

假裝被騙前來狂風幻境以劍定風是表演......

在摘星台上流露出的意亂情迷也是表演......

不——

或許更早。

從江月白籌謀用山河器庇護眾生開始。

江月白根本不想用山河器拯救蒼生,而是用拯救蒼生的幌子引天道誤會他還是那個重情重義的慈悲者。

上一次的天劫江月白要攔億萬人的命劫,惹怒了天道,他當然知道做什麽最能又一次惹怒上蒼,吸引到以為窺破他破綻的天劫。

“萬千蒼生的性命都能被你當做誘餌......”天道憤怒嘶吼,“拿他人做棋子,你還有什麽資格自詡拯救蒼生的聖人!”

“隻論成敗輸贏,不論手段。”江月白的表情淡淡的,這種淡然在這樣的場景裏平添一絲傲慢,“當然,輸給我的人,都可以發表一下遺言。”

“不可能......”天道化出的身體在流血,真身的心髒也在流血,重複著,“我不會感覺錯的......”

“難道你的感情也能偽裝嗎?!”

天道能看破這世上所有人心,他分明清晰地感到江月白麵對那些慘烈的景象時,心裏慌張震驚悲傷的感情不是假的,怎麽可能在那些痛苦至極的情緒裏,心神分毫無傷?

江月白一直是個沒有軟肋和破綻的人。

所以當天道感知到摘星台上那一夜江月白心裏的感情時,才終於確定了這場遊戲的規則——用穆離淵的死來殺死江月白,這是致命的、萬無一失的、讓對手湮滅得徹底的殺招。

可沒想到卻落入了江月白的圈套。

如果這場華麗表演,連內心的感情都提前算計到了,

那這個人根本已經到了非人的恐怖境地。

這個圈套遠比天道的困局籌備得還要更早更細致嚴密,埋在每一個不起眼的細節裏,也許江月白這一千年來每次隨意說的一句自己受不住再一次天劫懲罰都在潛移默化裏影響著對手的判斷。

江月白笑了笑,嗓音輕而平靜,甚至含著一絲輕蔑的評價感:“你的手段很不錯,愛恨情仇的確是世上最狠絕的刀,可惜對我而言不是。如果你覺得這把刀能殺死我,未免太小看我了。”

天道心口的劍傷潰爛了更多,心神一團亂麻的痛感在劍傷的餘威裏逐漸擴大。

這種痛在震驚恍然後悔憤怒多種情緒的發酵裏成了無數把刀,在意識到“想要用心神極度反差的撕裂去重傷江月白最終卻重傷了自己”這個事實時,刀鋒終於插進了命脈。

江河湖海的浪濤在不甘地翻湧,山林草木的風在嘶啞地痛嚎。

這天地間雲靄要崩裂了。

混亂地灑落出傾盆的雨。

“就算你沒有被那些生離死別傷到心神,可你這最後一劍是真真切切的。”天道歎息,“你也不必強撐了,再看看這世界一眼吧。”

他被洞穿心髒,對手必然也同歸於盡。

這是他精心設計的讓死者再無生還機會的保險。

江月白被那殺力無窮的一劍貫穿了,此刻不過是在被他拯救了的億萬蒼生麵前強作鎮定。

等自己煙消雲散的那一刻,江月白也將徹底死亡。

聽聞此言,江月白也歎了口氣,眉宇間隱約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悲傷:

“最後一劍,的確是真實的......”

天道猙獰地笑起來。

江月白算無遺策。

但最終這場表演還是謝幕在原先計劃好的地方。

江月白的自負與不服輸,總要殺死他自己的。

“這一劍威力無窮,沒人能在這一劍裏活下來。”

江月白緩緩說著,緩緩抬眼看向對麵:

“但這一劍,隻會殺死你,不會殺死我。”

重傷的天道感到這句話荒唐可笑,想要大聲嘲笑這個嘴硬的將死之人,可聲音卻開始漸漸虛弱:“為什麽......”

“因為這是離淵的劍啊。”

江月白笑著說。

“他的劍,怎麽可能舍得傷到我呢。”

江月白這句話說得很慢,慢到語氣裏似乎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繾綣,“就算他人已經死了,他的劍依然會牢牢記得他對我的愛,那是刻骨銘心,永世不忘的愛,怎麽可能舍得傷我一絲一毫。”

天地微顫,驚雲無聲。

原來這把飽含愛意的劍,

在江月白眼裏也是算計的一環。

天道化出的身形徹底崩塌了!

蒼穹上的層雲碎裂,大雨如淚落在曠野。

他隻是不滿這個世界有反抗他的人,想要隨意降下一點教訓。

卻碰到了極其剛硬,充滿深沉籌謀與勾心鬥角的強烈反擊!

向來不把螻蟻放在眼裏的高傲掌控者,竟然栽在了蜉蝣螻蟻手裏。

被這個世界重傷的天道無法再對這個世界降下天劫。

甚至不能再做這個世界的“道”。

“江月白,你真是這個世上最狠心薄情的人......”

白衣的軀體開始從邊緣飄散,可憤怒的聲音沒有散,

“你騙我、騙他、騙所有人......和一千年前一樣,他選了你,你卻選了放棄他,你明明很清楚他對你的愛,還能舍得利用他......你往後餘生能安心嗎?”

江月白冷然看著對麵,臉上恢複了平靜淡漠:“他想我贏,如今我贏了,他也算死而無憾,我有何不能心安。”

黑夜與烈火的幻影消散,他感到天道的力量在慢慢弱去。

回音層疊的聲音在沙啞時更為恐怖,一字,一頓:

“你殺了我,你就成了天道。”

“你超脫出這個世界,就做了這片葉子的主人。”

“你和我並無什麽不同,也許會比我還要殘忍。”

“也許將來的某一日,你忘記澆水,這片葉子就枯死了,或許你某個時刻一個轉身,這片葉子就掉落了,葉子上的蜉蝣不懂,他們隻以為是要命的天地浩劫,你說著不該由誰掌控著蒼生的生死,可還是掌控著他們的生死......”

聲音在漸漸暗淡,憤恨消散,留下了一抹歎息的淡笑:

“江月白,這片葉子盛不下你,到更廣闊的天地來吧。”

......

長夜落幕,朝陽升起。

暖光驅散了黑夜,衰敗褪色的大地隨著陽光所及寸寸回春,恢複了絢麗的彩色。

草木花朵伸展,山川巨石歸位,河流緩慢地流動。

圍起日月湖殺場的透明屏障融化了,被天劫驚嚇又被破劫之人震撼的人群此刻都回過神,小心翼翼踏出陰影。

議論與呼喊聲漸漸在人群中彌漫,由最初的三三兩兩發展為一波波嘹亮的高呼。

江月白提著劍走出日月湖。

劍尖還在滴血,在身後拖出一道血痕。

中秋慶典的大紅地毯還沒收,上麵綻開著斑斑駁駁的血色,像盛放的花朵。

仿佛是在迎接他這個勝者。

“仙君!北辰仙君!”

“仙人降世,護佑天下人,大恩難忘!”

“仙君!你看我們一眼啊!”

江月白提著劍向前走,一步一步,沒有刻意放慢步調,但這震撼人心的一幕仿佛自帶著拉長時光的深沉感。

簇擁在四周的人群隨著他腳步所至跪倒一片又一片。

“仙君不要走......”

“仙君多留幾日吧......”

沿途有人滿眼愛慕地去摸他的劍,有人瘋狂地拉著他的衣擺,有人撕破喉嚨喊著他的名字......

萬千的人跪地匍匐,高聲呼喊比海浪還要壯闊恢弘。

驚喜的、狂熱的、豔羨的、痛哭的......一張張人臉隨著他的前行慢慢後退。

......

不知走了多久,江月白停在了大陸盡頭。

前方是一片澄澈的海。

彩色的晚霞在海麵映出浮光躍金的波。

一個小女孩正蹲在海邊玩火堆,她回過頭時,臉上沒有那些跪地匍匐的人的狂熱,隻有驚訝與好奇——這個地方太偏僻了,她還不認識這個大名鼎鼎的救世者。

所以她一點也不害怕地湊上來:“你身上好多血,你受傷了嗎?”

江月白搖搖頭。

小女孩指著他的手:“你的劍上也有好多血,你殺人了?”

江月白不說話。

“你殺了誰呀?”小女孩問道,“是壞人嗎?”

“我隻是......”江月白停頓一下,“幫一個朋友解脫。”

“朋友?你的朋友死了嗎?”小女孩驚訝,而後歎了口氣,“我的朋友也死了,過年的時候,我爹殺了我最好的朋友小羊,我聽到它在咩咩地叫、在喊疼、喊我救救它,可我沒能救下。”她抬起頭,問道,“你的朋友死前有沒有對你說什麽?有沒有求你救他?有沒有喊疼啊?”

“沒有。”江月白說,“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怎麽會呢。”小女孩不信。

“因為我們在玩一個不能流淚的遊戲。”

“如果他說話,哪怕隻出一聲喊一個疼,我都能發現不是幻境。所以他一聲也沒有出,一句話也沒有說,怕我為他的死流淚。”江月白緩緩給小女孩解釋著,更像是自語,“可他是個傻孩子,我早就知道那不是幻境了。”

“原來是遊戲呀!”小女孩感了興趣,“那你贏了嘛?”

“贏了啊。”江月白淡淡笑了一下,“我從來沒輸過。”

“你好厲害呀!”小女孩說。

誇了江月白後,小女孩又開始愁眉苦臉:“可惜我的小羊死了不是遊戲,過去了一年,我還是會夢到它,每晚都想哭。”

“你為一隻小羊哭了一年?”江月白搖搖頭,“不值得的。”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女孩難過道,“我的小羊不會說話,它死前趴在我懷裏,流著血,顫顫巍巍的,但我知道它在說什麽,”

小女孩嘴角扁下去,“它在說它不怕死,隻是舍不得我。”

小女孩講完自己的故事,遲遲沒有聽到對麵人接話,疑惑地抬起頭。

傍晚的風吹起江月白的長發,他望著無邊無際的海水,輕聲歎了口氣:

“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

小女孩撓頭,像學堂的學生跟著老師誦讀一般,慢吞吞地跟著重複了一遍,問道:“什麽意思呀?”

“一世百年,和宇宙無窮比起來,不過稍縱即逝罷了,”江月白摸摸小女孩的頭發,“人生很短,別讓難過的事占據太久。”

小女孩歪著頭思考這句話。

江月白臨走前,把一本銀色書冊扔進了女孩燒魚的火堆。

墨色的字句翻飛卷起,在風中化為灰燼。

天色漸晚,空中掛起了一彎月牙。

小女孩終於想明白了那句話,回過神,發現與她說話那個人早已經不見了。

沙子上沒有腳印,仿佛一切都是自己憑空想象的幻夢。

不過火堆旁滿地灰燼,證明了那不是夢。

小女孩蹲下來,在灰燼中發現了一根紫藤花穗。

她把花撿起來,覺得很漂亮。

就用這朵花來祭奠小羊吧!

“小羊,我要和你告別了。”小女孩把這朵花放在海邊,“人生很短,我要去做開心的事了。”

海水卷走了那朵花。

小女孩對著大海擺擺手:“小羊,再見!”

夜暮落下,靜謐的晚風吹著。

月亮旁滿天星光璀璨。

人間在這個靜夜享受著又一次劫後新生。

......

這日過後,北辰仙君的名字再一次寫遍了三界的傳奇。

......

往後歲歲年年,世間再無浩劫。

盡是太平年。

【 外 · 對酒當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