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白玉盤

滄瀾山暮色四落,春日的風微暖。

蘇漾在棲風崖的夕陽下喝酒。

晚霞照亮了半邊天,另半邊微暗的天空中掛著一彎極淺的月牙。

紫橘色的日光斜著穿過枝條,藤蘿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風裏傳來一個溫雅的男聲:“傷還沒好,少喝點。”

蘇漾挑眉:“我這裝的是水。”

雲樺在旁邊石凳坐下,向蘇漾伸出一隻手:“我嚐嚐。”

蘇漾歎了口氣:“是酒,行了吧。”

雲樺的手仍然沒收回。

蘇漾“嘖”了一聲,翻了個白眼,把酒囊扔給了雲樺。

雲樺接過酒囊,放在了蘇漾手臂夠不著的地方。

蘇漾雙手枕在腦後,靠著樹幹半躺,望著遠處即將消失的落日:“老雲。”

雲樺應道:“怎麽了。”

蘇漾打了個滿是酒氣的嗬欠,帶著鼻音說:“你很煩。”

雲樺溫聲道:“我是替雪歸管著你。”

“少來!他才不會管我這些事......”蘇漾哼笑了一聲,“你們都不知道吧,江月白的酒量比我還好。”

雲樺說:“他沒在我麵前喝過酒。”

“他好久沒喝了,上次見他喝酒還是三年前,他一個人坐著喝了一夜,等我醉了又清醒過來,他還在喝,他......”蘇漾說到此處不往下了,話音戛然而止。

四周隻剩下風聲蟲鳴。

那件事是江月白下令不準提及的禁忌,更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諱莫如深。

三年前,江月白作為謫仙台上的掌刑人,親自用劍毀了穆離淵的魔元。回到滄瀾門後,江月白遣散了峰上所有外門弟子,進了飲夢穀閉關。

蘇漾忽然問:“你覺得江月白是個好師父嗎?”

“他當然是。”雲樺道,“為什麽這樣問。”

“我想不通啊。”蘇漾長歎口氣,“我就是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你說他是怎麽教徒弟的?他為了紀硯和穆離淵什麽沒做過,結果倒好,兩個人都恨他恨得不共戴天。這也是能耐啊!”

雲樺搖搖頭,輕聲道:“造化弄人罷了。”

“還是他收徒的時候太年輕,換個老練心狠的,肯定收拾得服服帖帖。”蘇漾說,“他十九歲就開始帶孩子,十九歲是多大啊?自己就是個半大小子!會帶個屁的孩子!太溫柔了怕給孩子養廢,太暴躁又怕給孩子打殘,橫豎都是錯。”

雲樺笑了笑。

“哎!我跟你講,你看他裝得一副什麽都不在話下的模樣,”蘇漾坐起身,壓低了點聲音,“其實私底下被那兩個小混蛋氣哭過,你敢信?”

雲樺聞言,明顯一愣。

“不信吧?我當時看到也不信,我找他喝酒,他坐在書房裏不理我,低著頭抄劍譜,我繞到桌對麵好說歹說,他才終於抬頭,眼尾還是紅的。”蘇漾拇指蹭了下鼻尖,吸了口氣,離雲樺近了些,“他不說,我問了一圈才打聽出來,紀硯和穆離淵那倆小混蛋晚上偷著吃烤肉,把江月白給他們的劍譜當柴火燒!我光是聽著就氣炸了,小兔崽子們不知好歹,那劍譜可是江月白一筆一筆親自寫的!他小子居然還幫那倆混賬重新寫!誰能有江月白脾氣好?十九歲正是脾氣暴,可他那麽能忍,不論被氣多狠第二天還雲淡風輕啥事沒有的樣子,繼續教他們寫字練劍。換了我,早給混賬徒弟們腿打斷了......”

蘇漾停頓了一下,“嘖,當然他的徒弟也不都是混賬,晚衣是個好孩子。這麽看啊,將來我要是收徒,絕對不要臭小子。”

“長清也想收徒了?”雲樺轉頭。

蘇漾靠回樹下:“說說而已。我可還想多活幾年。”

夕陽沉入山河彼岸,新月高懸,灑下樹影一片。

晚空月色如霜華,冷夜的氣息漸漸在風中彌漫。

“做人師父這種事啊,難,”蘇漾雙手枕在腦後,臉上蒙著樹枝間斑駁的月光,顯得有些落寞,“哪件事做不好就被記恨上了,畢竟不是親生父母,要是讓人懷疑了動機不純,再回想起從前的相處就都變了味,全剩下不好。”

雲樺知道蘇漾在擔心什麽:“北辰仙君無所不能。這不是你說的,相信他就好了。”

蘇漾忽然道:“江月白為什麽不告訴穆離淵謫仙台上那一劍的真相?”

雲樺沉默片刻,緩緩道:“雪歸有他的考慮,也許那是保命一招,該用在最需要的時候,也許已經告訴了,不然魔尊怎可能輕易放過六千修士。”

蘇漾若有所思地點頭。這話有道理,除了江月白告訴穆離淵那一劍的真相,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事能讓殘暴無情的魔尊心軟。

他們前幾日收到了江月白的傳音,說三月三十就會歸來,讓他們不必擔憂,更不可輕舉妄動。

但眼看三月三十就要到了。

日子越近,蘇漾越說不出那句“北辰仙君無所不能”了,隻有不停喝酒。

就算江月白回來了又能如何。

靈元枯損,他活不過這個冬天。

風雪夜歸換了主人,仍舊能威震仙門嗎。

四周樹葉在風中沙沙搖晃。

雲樺右手摸到了蘇漾的酒囊,拿到嘴邊,仰頭喝了一口。酒的味道辛辣,如同風雪夜歸的寒鐵劍柄,刺痛人心。

一口又一口,直到酒囊見了底。

“長清,”雲樺望著對麵的高山,“我們比一比。”

“比什麽?”蘇漾掀起單薄的眼皮,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與此遙遙相對的攬月亭傲立月下,亭頂一顆鎏金珠,不輸空中白玉盤。

雲樺從腰側抽出了江月白的風雪夜歸,穩穩握在掌心,盯著遠方的那顆金珠:

“比一比,誰的劍先到。”

攬月亭,是滄瀾十八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亭頂的鎏金珠自建亭以來換過不知多少次。

因為曾經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和同門打賭,賭誰的法器能先射中那顆珠子。

昔年月下,少男少女各顯神通,拿著仙器法寶對著亭子狂轟亂炸。

江月白的劍最快射穿鎏金珠——順便掀掉了亭頂、斬斷了兩棵百年老鬆、刺破山石紮進更遠處的房屋並且震掉了上麵飛簷角......

衫木疙瘩剛好砸在淩華仙尊的頭頂上。

江月白被淩華仙尊捆起來打,他們幾個師兄弟躲在樹後憋著笑。

淩華問江月白:“還有誰?”

江月白被從跪著打成趴著,斷斷續續說:“就、就我一個......”

他們笑不出來了。

小師妹黎鮫最先衝出去,攔在江月白身前,對自己父親大喊:“是我弄的!珠子是我的劍射碎的!屋頂也是我的劍捅穿的!要打打我!”

淩華毫不給女兒留情麵:“你的劍能扔出去一丈遠嗎?”

樹後的弟子又開始笑,有人捂嘴捂得太緊,不慎從掌縫中泄露出一聲豬叫。

淩華頭也沒回:“憋得那麽辛苦,不如來好好笑個痛快。出來!”

幾個人一起挨了頓好打。

晚上回寢舍的時候,又看到了淩華仙尊放在桌上的藥膏。

那些時光太遙遠了,遙遠到記憶中稚嫩的臉已經有些模糊,恍若隔世。

蘇漾站起身,應下了雲樺的邀戰:“來!”

滄瀾山的雪已在一夜之間全化了,四下都是水珠滴落的聲響,好似一場春夜靜雨。

蘇漾展開右掌,一張玄色長弓在靈光中顯形,鎖雲震空,他抽劍作矢,拉開勁弓,利劍帶著流光破風而起!

與此同時,雲樺翻腕送劍,風雪夜歸如一道暗夜白星滑出!

攬月亭頂鎏金珠瞬間炸裂!散做煙花般絢爛的塵埃,在月光下美輪美奐。

“長清的劍還是這麽快。”

“你也不差。”

“可惜最快的那個人不在。”

蘇漾借著醉意大笑起來,越笑越放肆,像是終於從多日的壓抑中掙脫了出來,醉醺醺開玩笑:“你怎麽能這麽形容人呢?這要讓女修們聽到了,北辰仙君的名聲自此完蛋。”

雲樺也喝了酒,臉上神色不再似往常那般溫和端正,漫開點紅暈,也在蘇漾的笑聲中跟著笑起來:“所以他......到底快不快?”

蘇漾笑得更加張狂放肆:“這你要去問和他春風一度過的女修,我沒那個福氣體驗江月白的本事。”

在師兄弟們眼裏,江月白從小到大在這方麵永遠擁有著神秘感——他從來不提這種事,不開這方麵的玩笑,不看男弟子們私下傳閱的小畫冊,更沒有那種男弟子們私下裏的小愛好。

格格不入得像個聖人。

年少住一起時,蘇漾搞來的春|宮小畫冊都隻敢藏在床下長靴裏,等到江月白睡熟了,才悄摸摸叫醒雲樺,倆人一起趴床底偷看。

直到有一天,蘇漾發現小畫冊不見了,以為是被別的眼饞的男弟子偷了,氣得晚上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今天師父來檢查寢舍,我幫你藏起來了。”

江月白淡淡的嗓音在他旁邊響起。

蘇漾嚇得一激靈坐起來!

這句話簡直比“師父把你的畫冊拿走了”還要嚇人!

“你......”蘇漾磕磕巴巴說,“你知道......那是什麽?”

“你什麽都懂早說啊!”蘇漾氣得一拳捶在他肩膀,“害怕把你帶壞我們隻敢每天晚上偷著看!趕緊的!拿出來!晚上看不到我無法入睡!”

江月白單手摸出來書扔他臉上,自始至終沒睜眼:“悠著點,小心看壞了身子。”

蘇漾瞬間紅了臉:“你......”

遠處刺穿鎏金珠的兩把劍於漫天碎屑中調轉方向,劃出優美弧度,重新飛回。

“他真和哪個女修有過什麽嗎?”雲樺突然問。

蘇漾從往事回憶裏抽神,愣了下,沒明白雲樺為什麽忽然對一句玩笑認真了。

“不清楚啊,我又不能日日夜夜監視他,”蘇漾收了長弓和劍,“但喜歡他的人那麽多,春風殿藏書閣塞得都快成情書閣了,他又不是不識字,總要有點回應吧。”

雲樺沉吟,緩緩將風雪夜歸合進劍鞘,像是自語:“他應當沒對別人動過心吧。”

“可能吧,高風亮節啊,對這種俗事沒興趣唄,”蘇漾笑著打趣,“連有婚約的小師妹他都沒拉過人家的手,要是將來哪天他真有了喜歡的人,估計也是清風明月不越雷池,說不定洞房花燭夜要跟人家清清白白談一夜劍法,你說?”

雲樺想象了一下,沒忍住笑了。

笑完又歎了口氣:“他會有喜歡的人嗎。”

“是啊。”蘇漾長歎口氣,抹了把臉,喃喃道,“這小子,他還沒找到愛的人啊......”

怎麽就要死了呢。

冷月無情,照著化雪流淚的滄瀾十八峰。

春日還長,明朝殘雪化盡,山花便會滿山綻放。

有的人不會再見到下一個春天。

可千千萬萬人還會有數不清的明媚春天。

* * *

“聽說尊上要舉辦大宴,召集魔界三十萬魔修三月三十共赴魔宮。”

“真的嗎?”

“不可能有假,很多魔修提前到了,山下的酒樓生意都好了。”

“是啊,我前日還看見了默蘇!”

“默蘇也回來了?她沒來見尊上嗎......”

“噓——”

幾個低階魔族立刻散開,安靜垂首。

遠處,一個身形高挑的黑衣女子大步走過來。

她長發利落束起,鴉羽麵具隻擋了一邊臉,餘下的那半張臉英氣逼人,雌雄莫辯。凶利的眼鋒若能說話,應當說的是“生人勿近,近者死。”

低階魔族們立刻躬身行禮:“默蘇大人!”

默蘇麵無表情地穿過他們,似乎周圍根本不存在活物。

待默蘇走遠了,他們才又聚攏一處,低聲說:“聽說她以前隻不過是尊上身邊黑鷹裏的一隻。”

“現在出去領了封地,回來就這麽囂張?”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哪裏有本事,討了尊上開心唄。”

“還能是哪裏的本事,當然是那裏的本事嘛......”

“我的本事多了。”

驟然響起的冷厲嗓音把他們下了一跳,趕緊收聲。

默蘇不知何時折了回來:“你們想不想嚐嚐?”

低階魔族們嚇得連連後退,了解默蘇作風的幾個急忙跪了下來:“是我們多嘴、是我們欠打,默蘇大人隻管打......”

他們知道,在默蘇麵前做逃跑的動作,是真的會死。

獵鷹最喜歡追殺。

黑羽飄過,鮮血四濺!

默蘇舔了手上的鮮紅,皺起眉頭:“好臭的血。”

這回她將沒逃的也殺了。

她從沒有會讓對手琢磨透的習慣。

踩著屍體走過時,默蘇眸底泛起一點疑惑。

這些都是剛修成人形的低等魔族,身份卑賤,被稱作魔隸。

尊上怎麽會讓這些低階魔隸來魔宮?他們怎麽會有資格赴宴享用仙體的靈肉?

難道是來給宴會當雜役的?

默蘇厭惡地搖頭,轉身往月邪殿的台階上走,輕車熟路地推開了大門——

穆離淵正坐在黑暗裏擦劍,暗紅色的劍光映著冷俊的側臉線條。

聞聲他沒有抬頭,隻低聲道:“回來了。”

默蘇說:“我殺了您十個魔隸。”

穆離淵並沒有什麽反應,好像她說的隻是:我踩死了一個蟲子。

他手肘撐在分開的膝頭上,將九霄魂斷轉了個麵,借著燭火繼續擦拭,側顏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殺得好。”

默蘇問:“尊上不生氣嗎?”

穆離淵沒抬頭:“他們該死。”

九霄魂斷被擦拭得錚亮,在回鞘時發出震人心魄的悶重回音。

如果江月白那一夜也能像默蘇這樣下手狠絕,就好了。

穆離淵心裏不知為何閃過了這個念頭。

默蘇取下了鴉羽麵具,麵具下是一張英氣颯爽的女子麵容,雖不柔美,卻讓人忍不住還想去看第二眼。

“尊上要拿北辰仙君開刀作宴?”

她說話毫不避諱,也不用避諱。

穆離淵動作一頓,抬起頭:“是啊,你喜歡嗎。”

“喜歡。”默蘇對自己的猛獸|欲念沒有任何遮掩,“所有魔修都會喜歡。他那樣的人,一定很美味。”

穆離淵盯著對麵,良久,才低緩地說:

“他的確很美味。”

江月白拉長的頸線、濕汗淋淋的肩骨、弧度優美的脊背、被自己挽在手腕當做韁繩的長發......

每一個地方,都美妙絕倫。

三界之中,哪個人能想到冷冽無塵的北辰仙君的長發攥在手裏是那樣溫柔的觸感,哪個人會知道北辰仙君在床榻之間那般勾魂動人......

隻有自己。

“要把消息透漏給仙門二十六家嗎?”默蘇的聲音打斷了穆離淵的沉思,“若那些人知道北辰仙君已經被尊上俘獲,定然會對滄瀾門起二心。”

“不用。”穆離淵說,“我隻想毀了江月白,還不想動滄瀾門。”

默蘇不明白:“為什麽?”

穆離淵沒有回答。

因為那是江月白的乞求。

他喜歡看仇人用清冷卻別無選擇的神情作出無言的乞求。

喜歡看江月白被折磨得喘氣斷續、唇線微抿、指節緊攥......

在江月白被九霄魂斷劍切碎分|屍之前,他一定要再享受一次那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