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殺我的時候不要用劍。”

玄天仙境這些時日最大的樂趣沒有了。

江月白做的小木偶人是大家最近的新寵, 所有仙君仙子們見到都不禁感慨:江月白以前是不是什麽手藝人,不然怎麽能把小孩做得這麽精致漂亮。

皮囊是漂亮的,但因為沒有腦子, 就顯得呆呆的可愛。

實在是太妙了。

仙子們每日都要找各種借口來江月白的仙池玩弄小圓,揉揉腦袋、捏捏臉蛋、揪一揪小胳膊小腿、再給他灌點靈力指導著他蹦來跳去......

遠比在各自仙宮洞府修煉打坐有意思多了。

隻可惜她們還沒有玩幾天, 江月白居然就不讓玩了。

確切地說, 是告訴她們,劍心出了些問題, 要閉門專心調養劍心。

劍心是對江月白最重要的事情,江月白的口吻也不像開玩笑, 仙子們都不好再去打擾。

隻好暫時先戒一戒捏小孩臉的癮。

可這癮沒幾天就複發了。

既然江月白不準近玩, 那就遠觀一下,總可以吧?

然而仙子們再次來到仙池時, 卻見四周仙河皆斷, 空餘一潭沒有靈力的死水。

仙池上方枝條搖曳, 除了微冷的風, 什麽氣息都沒有——說明江月白很久沒有來這個地方了。

雲上仙宮也寂寥無聲, 全然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大門蕭索敞開, 薄紗垂幔隨風飄**。

仙子們沿著回廊九曲十八彎,走進寢殿深處, 見床榻上靜靜躺著一個人。

又不像真人。

模樣漂亮, 隻是那雙最漂亮的眼睛卻閉著, 長睫一動不動搭在臉上。

“這不是......小圓嗎!”她們驚訝。

說好的閉門調養呢?大門開著不說,這冷冰冰扔著, 也沒有要調養的樣子啊。

“奇怪, 江月白不是說他要仔細調養劍心, ”仙子們都感到疑惑, “怎麽把小圓扔在這裏?”

青芷上前了幾步,伸手探了小圓心口,也覺得奇怪:“劍心還在......”

“江月白又要去做什麽?”

眾仙都心裏不約而同都想了這句話。

和他們這些早就了斷了紅塵凡俗的仙人皆不同,江月白雖然在玄天仙境待了這麽久,身上卻沒有半點仙人的影子——他從不想著養身修行延年益壽無窮盡也,而是把自己修煉所得的靈力都給了那顆劍心。

飛仙求的是自在無拘、隨心所欲逍遙無憂。玄天仙境裏仙氣充沛,想要什麽東西,伸手便能化來。能在此間長久餘生,便是畢生所求,何必再心念凡塵。

可江月白偏偏心念凡塵。似乎有一道斬不斷的鎖鏈在一直拉著他下墜。

他每一次都要為凡塵事下界,每一次歸來都是鮮血淋漓。

和整個仙界格格不入。

既然紅塵世間有他放不下的人,何必求飛升?

“他不會又去凡間了吧......”有仙子問。

“不可能!”青芷搖頭,“靈脈盡斷,他撐不住的。”

“那他會去什麽地方?”

從前江月白幾乎隻守著劍心寒池,想見很容易。如今忽然改了行居習慣,就難找了。

玄天仙境廣袤無垠,比凡間三界全部加起來還要遼闊浩**成千上萬倍,更何況山水地形皆可依仙氣隨意變換,若不主動造訪對方固定住處,根本無法輕易見到一個人。

“我先發個傳音。”青芷兩指並攏。

可靈光剛起便被穿堂的風吹滅了。

“不必找,我不是在這兒。”江月白溫和的嗓音遠遠傳來。

微冷的風撩開層層垂幔,白衣跨過了門檻,江月白逆著光走進來,顯得整個人有些虛無縹緲。

“你這些日去了哪裏?”仙子們見了來人,調侃道,“怎麽連小圓都失寵了?”

江月白淡笑:“哪裏失寵了,這座雲上仙宮都給他住了。”

他徑直朝著床榻走去,卻沒有去抱小圓,而是目標明確伸手直探胸口,收了他體內的那顆劍心。

仙子們見江月白又要往外走:“怎麽又丟掉小圓不管了?你不要可歸我們了啊!”

江月白腳步微停,對這個要求未置可否,隻輕聲道:“他養不活這顆心,我得去找別的辦法。”

江月白雖然話音和緩,但步子卻走得很急。這不是他平日裏的習慣。

也許真有什麽要緊的事。

眾仙見狀,都識趣不再跟了。

“小白!”

青芷原地站了片刻,忽然出聲喊住了遠處的江月白。

江月白回過身。

青芷從殿內追出來,仙裙在身後拖出一道淺青色的煙雲,好似腳下生出了一條草長鶯飛的花道。

“你要去做什麽?”青芷壓低聲音,她拉住江月白的袖子,卻沒有感到絲毫的靈息流動——對方顯然把靈脈裏僅剩不多的靈力也徹底耗費幹淨了。

想來他方才也並非是故意那般輕言輕語,而是根本沒有任何力氣。

“禦澤前輩他......”青芷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幹涉江月白什麽,隻能拿這裏資曆最老的老年人來壓,“他身體不舒服,要你去看看他......”

她日日來此,卻和旁人不同,她不隻為了玩小圓,她還帶著禦澤給的任務。

任務就是讓她看著江月白。

禦澤擔心江月白沒有要他給的靈珠,若要再去做什麽耗費靈力的事情,恐怕身子會承受不住,但他不懂醫術,除了那些會給江月白平添壓力的礙眼和嘮叨,能做的少之又少。

青芷明白禦澤的心思,但不明白禦澤的任務——禦澤沒有交代她照看江月白的身子、也沒有說要時時刻刻盯著江月白的什麽行動......居然說“你看著他,看他有沒有流淚。”

青芷幾乎懷疑禦澤是真的給氣病了在胡言亂語:“......什麽?流淚?”

禦澤歎了口氣:“你問他什麽,他都不會說的。”隻有這個方法,他總結出的獨家方法。

此刻青芷借著麵對麵說話的距離仰頭看向江月白的眼睛。

根本半點淚也沒有。

她心想,江月白怎麽可能流淚,他明明是那種麵對天崩地裂都不會有什麽過分情緒起伏的人,要真流了淚,那她還真有點......

有點想看。

“你......”青芷移了下步子歪了歪腦袋,換了個角度看,仍舊沒看也出什麽來,“你要不要現在去前輩的仙宮瞧......”

“前輩讓你盯著我麽。”江月白淡淡道。

“呃,不是不是!”青芷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盡量真摯地說,“前輩他是真的......病了......”

江月白微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青芷還在回味“辛苦你了”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時,江月白已走遠了。

她回到江月白的寢殿內,仙子們已經合法霸占了小圓,正擺弄得不亦樂乎。

“剛剛你們可都聽到了,江月白說這個小圓他不要了,咱們猜拳,誰贏了誰得小圓......”

“那可不行!你用仙術作弊怎麽辦......”

“誒!我有個法子!一人玩一天!今天送你仙宮,明天送他仙宮,輪到誰誰領他走。如何?”

“這個主意不錯!那第一天歸誰呢?”

“這個......哎!還是猜拳吧......”

仙子們討論得熱烈,轉頭看見青芷若有所思地站在遠處,問道:“怎麽了?”

青芷抬起頭,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呼出,道:“你們有沒有聞到,風裏有陌生的氣息。”

......

禦澤的仙宮不在雲端,而在蒼山之間。

草木青蔥,花香鳥鳴,酒潭仙水作瀑布,飛流直下繞仙宮。

禦澤喜好和江月白不同,他不喜歡那些純白色的雲,顯得跟過喪的白綢似的,越看越愁。

人眼既能看萬物,便要多看些紛繁顏色,好忘卻煩憂。

寢殿大門開合,光影變幻,明亮一瞬又逐漸恢複暗淡。

禦澤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他如今“病了”,起不來床。

來人似乎也沒有打算叫他起床。

茶盞相碰,爐火微揚,藥罐與紫砂缸摩擦......

最後是一聲極輕的衣衫墜落的聲響。

江月白坐在塌邊,靜默無言。

禦澤聞到了江月白身上冷風的氣息,還聞到了冷冽裏夾雜著細微的淡淡血味。

室內是漫長的安靜。

他終於裝不下去了,睜開了眼。

一句“你還知道來看我”就要脫口而出,但又覺得自己像個滿心怨恨的孤寡老人,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去幹什麽了?”禦澤問。

“去見他。”江月白說。

“見他。”禦澤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心疼,隻覺得想笑又笑不出,怒也怒不起來,“你的身子能撐住去凡間魔界見他?”

“當然。”江月白嗓音雲淡風輕,唇角甚至還彎了彎,“不僅能去,還能開金光護體帶他回來。”

“嘶......你......”禦澤坐起身,“你這是還要我誇你不成?”

“不該誇麽,”江月白道,“前輩不是心疼他麽,要見見嗎?”

“我心疼他做什麽,我是心......”禦澤話音一頓,問道,“他在哪?”

江月白轉過身,眸色被窗外光暈照得迷蒙,輕聲說:“藏起來了。”

“藏起來了我怎麽見。”禦澤沒好氣。

他覺得江月白這次就是專程來氣他的。

“當然是怕前輩真的去見,”江月白端起了藥碗,用勺子晃了晃藥湯,抬起眼眸,“見了真心疼上了怎麽辦。”

禦澤冷哼了一聲:“怕我耽誤你煉劍?”

江月白隻淺笑不語,遞上了藥碗。

禦澤也一言不發地接了藥。

他沒怎麽見過那個穆離淵,但他見過很多次小圓。

那雙眼睛,見久了,會不會真的心疼上......的確說不準。

禦澤低頭抿藥,半口都咽不下。

太苦了。

這藥是青芷留的方子,說是能舒心順氣,前幾日他喝了些,用處沒多少,可也沒這麽苦。怎麽經江月白的手熬出來,就苦了這麽多。

看穿了他裝病,故意的嗎。

“你又要對他做什麽?”禦澤將藥碗重重擱在了塌邊桌上,以示對這苦藥的不滿。

“這碗有些濃了,我再去煮一副。”江月白端了碗準備起身,被禦澤一把拉住了。

“我不攔你做什麽,你不願說的我也不再問了,”禦澤從枕邊拿過了盒子,“但這靈珠拿著。”

他知道江月白一直瞞著他什麽事,上次江月白問他“若淵兒真來了此處,前輩會對他說什麽”,他便知道,有些事情江月白永遠不會告訴他全部——也許是一些淵兒知道就不會再恨了的事。

他猜不到,也不想再費力去猜了。

破念是江月白的劍,通天之途是江月白的前路。他沒法做一個為他開路的好前輩,起碼也不要做拖累。

“我從前沒什麽本事,為孩子做不了什麽。”禦澤見江月白遲遲不接,將盒子向前遞了遞,“如今熬了幾百年歲也算有些本事了。拿著吧。”

江月白垂眸看著盛著靈珠的盒子。

靜立良久,重新坐回了塌邊,從禦澤手裏拿過那個盒子放在了枕旁:“前輩不必擔心我會出什麽事。”

這話禦澤聽了幾百回了,他正要開口,江月白又說了話。

“我曾經說‘我的劍絕不會煉不成’,”江月白握住了禦澤的手,嗓音輕卻堅定,“不是敷衍前輩的虛話。”

“我知道你的決心,可這世上有無形的枷鎖,萬事萬物皆有其道,你若不按它的道,便永遠衝不破枷鎖。”禦澤第一次潑了江月白冷水。破念本就是不存在的劍,更何況江月白還要用一種從未試過的法子來煉。

“天道無相,我的劍亦無相,何來高低。”江月白說,“順不了它的道,那就破了它的道。”

禦澤看著江月白的眼睛,又想起了他們多年前在玄天仙境的第一次見麵。

那雙眼眸在無光的夜裏也有星月。

“小白,你......”禦澤歎了口氣。

也許他注定就是要目送倔強的孩子遠去。

他這輩子都掙脫不出這個劫。

“前輩,謝謝你。”江月白忽然極輕地說。

禦澤微微一怔,抬起頭。

“我要去找他了。”江月白又笑了起來,仿佛沒有說過剛才那句突兀的話,臨走前對禦澤道,“這藥其實不苦的。”

白衣遠去,消失在殿外蒼山霧靄間。殿門緩緩閉合,光影漸暗。

禦澤在靜謐裏重新端起了藥碗,嚐了一口——

不僅不苦,甚至是甜的。

他閉著眼的時候就聽到江月白熬藥的時候加了糖粉。

是他自己喉嗓泛苦罷了。

......

彎月斜躺在層雲之上,被晚風吹散成流金。

銀色的懸天瀑布裏混著月華融化流淌而下的淺金碎屑,從藍紫色的夜幕墜落,迸濺起數不清的飛舞螢火。

如夢似幻。

穆離淵感覺自己的一場長夢還沒有醒。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明亮聖潔的夜。

或許這根本不是夜,而是一幅能身臨其境的畫。

上一次他強闖通天河時沒有金光護體,弄得渾身是傷,尚未完全治好的眼睛看不清景象——他隻模糊地看到高聳巍峨的仙門金光灼目、仙君仙子們毫不留情的法器刺得他遍身是血......

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此間仙境壯闊。

水天空寂無人,隻有安靜月色。

“好看嗎。”江月白的嗓音在他背後響起,淺淡的聲音在滔天水聲裏顯得更加淡。

穆離淵轉過身。江月白已經走到了他身側,仰頭一同望向仙水流淌的飛瀑。

“好看......”穆離淵看著江月白說。

江月白在望遠方,他卻微微後退了半步,站在江月白斜後方——因為這樣才能光明正大地看江月白,哪怕隻有側影。

仙境月夜是很美,可他想看的隻有這個人。

瀑布飛霧仿若墜落又飄起的星點,襯得水汽中白衣明滅隱約,似乎隨時都會消散不見。

穆離淵微微抬手,想要去碰一碰飄**的白衣是不是真的......

晚風猛急,吹來仙雲幾片,穆離淵忽然感到渾身劇痛、耳中雜音轟鳴!

如上次來此的痛一般,好似有數不清的仙家法器一同刺進他的身體!

魔息受到刺激,暗紅的魔霧驟然蒸騰翻繞在身側。

江月白轉身的時候,穆離淵想要觸碰白衣的手還沒有來得及收回。

“別怕,沒有人來。”江月白微涼的手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是金光護體斷了。”

“這個地方隻有我們兩個人。”江月白的手微微用力,將他拉得近了些,又低聲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別怕。”

穆離淵呼吸有些錯亂。

因為江月白看他的眼神太溫柔,好似是把他當做藏在此間無人之境的一個秘密。

是他出現幻覺了吧。

穆離淵閉眼深吸了口氣,想要壓製體內的魔氣,可是逐漸猛烈的劇痛讓魔息翻騰得更強烈。

他的確很怕。

但不是怕痛、也不是怕再與群仙交手......

隻是怕這真的是夢。

這一切太美好太虛幻,反倒讓他心神不安、受寵若驚。

“不是假的。”江月白似乎每次都能精準地一眼看穿他心裏所想,“感受到了麽。”

源源不斷的靈流順著兩人相觸的手指流淌,重新凝聚成淺淺的金光,包裹起了他的身體,衝散了他周身的魔霧。

暗紅魔霧隨風飄進潔白的仙雲,格格不入,給仙氣縹緲裏染上了一絲血腥。

穆離淵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肮髒。

他根本不配這樣站在江月白身旁。

“你看,”江月白重新為他開了金光護體,但並沒有收回手,用另一隻手指向空中的月,“它就是玄天仙境的盡頭。”

穆離淵的手被江月白攥在掌心,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甚至滲出了細汗——江月白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拉過他的手。

小的時候,師尊經常這樣拉著他的手看月。

和他講,話本傳說中的仙境是什麽模樣。

多年過去,江月白居然真的帶他看到了仙境的月亮。

他與江月白之間,明明仇恨和與痛苦才是最深刻的記憶,可那些帶著仇恨的往事江月白一句都沒有提。仿佛過往那些腥風血雨與深仇,通通都沒有存在過。

此間靜夜,似乎隻有風月。

穆離淵抬起頭,看向那輪月。

月亮很近,幾乎要墜落在地麵,月光柔和又清亮,遠比人間月光更絕色,也許這才算是“最美的月夜”。

“仙境也有盡頭嗎?”他問。

三界之中不是人人都能飛升,但人人都知道,仙境廣袤無盡頭,時空在此處皆為虛無。

“當然。”江月白口吻輕緩,很有耐心,“這裏與凡間相比太過廣闊,才會顯得無邊無際。就像這裏並非沒有時間流逝,隻是要慢上許多。”

“所以,這世上其實沒有真正無邊無際的地方?”穆離淵問。

很多年前,江月白為他讀的話本故事裏的仙境,空間無限廣闊,時間任意穿梭。

他那時候在想,如果真有那樣一個地方就好了,那就可以永遠留住想留的人。

“有。”良久,江月白回答了他的問題,“但不是這裏。”

穆離淵望著江月白說話時的側顏。

江月白的嗓音、江月白的垂眸、江月白風裏微飄的發絲......

江月白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他癡迷。

江月白就在這個時候回了頭,對上了他的目光:“淵兒想不想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看。”

穆離淵想收回視線,又舍不得收回視線,因為這樣望著他的江月白太好看。

“什麽地方。”他問。

“瀑布的盡頭。”江月白說。

話音落時,瀑布翻起的水霧瞬間凝結成了一把薄霜般的長劍,載著兩人騰空而起!

江月白沒有佩劍,但隻要他想,萬物皆可以是劍。

瀑布的盡頭自然是天空,但不是頭頂的天空,而是腳下的天空。

水麵平靜如明鏡,倒映著天空的顏色。

是水。

盛著九天銀河的水。

凡間大陸的盡頭是浩闊的靈海,玄天仙境的盡頭是這樣無瑕的仙海。

海水寂靜無聲,從四麵八方傾瀉而下的瀑布卻激烈有聲,奔騰翻湧、蜿蜒纏繞,延伸向玄天仙境無數條仙河,再匯聚進一個個小小的仙池......

此處才是所有靈息的盡頭。

天幕在水霧裏變得虛無,似雲似靄、又似流波,變換著奇異的顏色。

“這裏是整個玄天仙境靈息最充沛的地方,想要什麽,仙雲就能化成。”江月白轉過頭看著穆離淵,輕聲問,“淵兒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淵兒......

穆離淵被這兩個字的溫柔稱呼叫得心尖發顫。

這一切都已經夠奢侈了,他連對話時的呼吸都小心翼翼,怎麽可能還敢要什麽東西?

“我什麽都不要......”他緩緩說。

他說的是實話,他已經很滿足了。哪怕下一刻就死,在死前能被江月白這樣不提過往的原諒,這一輩子都很值得。

“就算是想要摘星攬月,也可以實現。”江月白淺淺笑了一下,“淵兒不想試試嗎。”

穆離淵低聲道:“師尊......”

“嗯?”江月白嗓音依然溫和。

“師尊......”穆離淵喉結滾動,“你......”

他想說的話說不出口,哪怕江月白很溫柔,但他仍然感到極度的畏懼和害怕。

江月白抬起手,疾風霎時平地而起、席卷而去——遠處的仙海中騰空而起一排銀色的浪花!

深藍的海與深藍的天在此瞬同色,漫天的星辰變作漫天的水花,撲麵落來,仿佛一場真實的星雨!

穆離淵微怔。

他在此夜不僅看到了最美的月,還看到了最美的星辰。

江月白在星雨裏接了一顆深藍色的星,遞給穆離淵:“送給你的。”

穆離淵手指微顫,拿過了那顆星星。

冰涼如玉。

一圈深藍、一圈漆黑、一圈晶瑩......每一次看都有每一次不同的光澤,裏麵仿佛含著一汪深邃的海、海裏映著遙遠浩瀚的夜空。

“好漂亮......”穆離淵喃喃。

如果他也能做一顆星星就好了。

星伴皎月夜長明。

想要簇擁江月白的星星很多,他隻做能遠遠看著的一顆就好了。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

穆離淵收起了那顆星星,抬起頭,在溫柔的晚風裏問:“師尊想怎麽取死生之花?”

這個奢侈的夢做得夠久了,與其等著江月白打碎,不如由他自己親自打碎。

帶他上仙界,不過是因為他是盛裝死生之花最合適的容器。

江月白卻好似沒聽到這句話。

星雨隕落,月海潮生,江月白走向波光粼粼的水邊,四周仙霧彌漫,花開樹展,秀山入層雲,灑落輕飄飄的薄雪,紫藤花穗成排浮現,搖曳成了淡紫色的海。

穆離淵幾乎呆住了。

江月白方才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東西。他說沒有。

可他什麽都不說,江月白也知道他心中想要的是什麽——

滄瀾山的雪,雪山上的花,如果能永遠留在少年時,就是他最想做的事。

仙雲海水在靈流的牽引下匯聚成昔年春寒峰上的融雪寒潭,紫藤樹下秋千晃**,石桌石凳落著花瓣的碎屑。

江月白坐在樹下鋪滿落花的石凳上,把手裏的星星拋進了潭心。

星星沉進潭水,濺起的飛浪像一朵綻開的花——血色的花。在月光下晶瑩鮮紅。

不是星星,而是一顆心。

一顆流血的,不會跳動的心。

“師尊要用死生之花救這顆心?”穆離淵緩緩走近潭邊,又不敢用低頭垂眸的姿勢和坐在紫藤樹下的江月白說話,他俯身在江月白腿邊半跪,仰頭問,“我可以給,但師尊能不能告訴我,你要救的人是誰?”

江月白沒有低頭看他,隻望著潭中**漾的水波:“你不是看到了麽。”

回到玄天仙境的時候,江月白帶著他去了雲上仙宮。

金光護體和隱息結界藏起了他的身形和魔氣,但擋不住他的視線——他看到仙子們的裙袂如彩雲翻飛,和登仙台上那幅場景一樣華美。看到壯闊到空曠的仙宮裏遠遠躺著一個少年,仙子們喊他“小圓”,說他是江月白最寵愛的人。

“他是什麽人?”穆離淵小心翼翼地問,“師尊新收的徒弟嗎?還是......”

還是......

他不敢再問。也不敢再想。

雖說師娘和師尊的婚禮剛成沒多久,但這裏是仙界,靈力滋養一個孩童遠比凡間快得多。

江月白聞言,終於從潭中心髒上收回了視線,看向跪在腳邊的人。

“我錯了。”穆離淵在江月白開口之前先開了口,趕忙道,“我不該問。師尊要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江月白無言的冷眸讓他渾身開始發顫。他不怕死,隻怕惹江月白不高興。

是這場夢太溫柔,讓他得寸進尺,竟會問那樣出格的問題。

他很愛江月白,但從沒想過獨占、更不會吃誰的醋。

因為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沒有資格。

從前不管是妖林試煉還是仙門武宴,盛典結束後的春風殿都會堆滿各家仙子送來的香囊書信,他早就習慣了他愛慕的人有數不清的人愛慕。

昨夜江月白可憐他,滿足了他肮髒的願望,他便忘了自己是誰了。

江月白唇邊的淺笑漸漸消落,神色變得極冷。

星雨的微光讓江月白的眸裏殘留了些溫柔。但整個人還是冷的,不用觸碰,就能感到冷冽的寒霜。

寒霜猛然包裹了穆離淵。

江月白朝他伸出了手——動作利落又迅速,穆離淵幾乎以為江月白是要出劍殺了他,可江月白的手沒有殺氣,越過他的肩膀攬住了他的後頸。

把他拉到了身前。

“一顆星星換你的花。”江月白低聲說,“是不是還不夠。”

穆離淵慌忙搖頭:“夠了......當然夠......”

江月白的指腹緩緩撥弄著他的眼睫:“那你裝可憐給誰看呢。”

距離過近,穆離淵清晰地看到江月白盛著星光與潭水的雙眸,也看到眸底波光裏自己的眼睛——水氣迷蒙,的確像在裝可憐。

他小的時候裝可憐,師尊從來都不戳穿。

他長大的時候不敢再這樣了,師尊卻不信他了。

“我沒有......”穆離淵感到江月白貼著他皮膚的手異常冰涼,和望向他的眼神一樣涼,他嗓音微顫著說,“我錯了......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帶著薄繭的指腹緩緩摩擦過他的眼角,又順著臉側滑到了他說著祈求原諒的話的唇。

他不敢再說了。

江月白手指的溫度在他的呼吸裏變得微涼也微燙,像一股冷冽的寒泉浸入皮肉,又在經脈裏燃成了火,燒得他心跳錯亂。

這是讓他愛到癡迷的人。

這樣緊密的肌膚相觸、這樣靠近的氣息相交,每一個動作都是對他的殘忍折磨。

可他還要極力忍著這些折磨。

江月白的撫摸帶著清冷禁欲的淺淡,可落在他滾燙的皮膚就著了隱隱的微焰,變成了撩撥。

他恨自己的魔心太過肮髒,望著江月白的時候隻有肮髒的欲念。

可他又在想,就算是個沒有魔心欲|火的普通人,在這樣的距離裏感受著江月白的撫摸,也不會比他做得更好。

“繼續說啊。”江月白嗓音低緩。

穆離淵屏住呼吸,搖了搖頭。

他怎麽敢說。他連呼吸都快要不敢了。

江月白離得太近,折磨得他渾身都痛。

他們明明曾在濕汗淋漓中不分彼此過,但他從沒有在那些緊緊相擁的夜晚裏感受過欣喜和愉悅,隻有痛,江月白流淚的時候他痛、江月白笑的時候他也痛。

因為他知道他從未擁有過江月白,哪怕一刻。

他在乞憐,江月白在施舍。他永遠做不了心上人的心上人。

“別哭了。”江月白掐住他的下頜,強迫他仰起了臉,很輕地說,“我今晚不殺你。”

輕到像歎息,也像安撫。

穆離淵直到這時才發覺,有濕潤的東西從他的眼角滑了下去。

他流淚當然不是怕死,隻是他的奢望太多。

從前失去江月白的時候,他奢望著這輩子能再見一次江月白。他這輩子見了江月白,又奢望著下輩子還能再見。

“師尊殺我的時候能不能不要用劍。”穆離淵問。

“你想我用什麽。”江月白垂望著他。

“用刀。”穆離淵的嗓音有細微不易察覺的哽咽,“用最短、最鈍的那種刀。好不好。”

他從前聽話本故事上說,如果一個人死的時候遍體鱗傷痛苦至極,他的魂魄就會刻印上那些傷痕,轉世之後的身體上也會帶著那些疤痕。

江月白親手刺的傷痕,江月白一定會記得。

如果他還有下輩子,江月白也許還會認出他來。

“傻孩子。”江月白笑了一下,鬆開了手。

晚風飄過,吹散了淚痕。把江月白的聲音也吹得輕柔。

可話卻冰寒徹骨。

“人才有下輩子,魔怎麽會有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