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夢也太奢侈

江月白並沒有要那顆靈珠。

第二天就親自上門去還了。

差點沒給禦澤氣吐血。

青芷剛閑了幾日就又忙了起來, 江月白的身子好了些,不用她日日去瞧了,現在變成了她日日上禦澤的仙宮給禦澤瞧病。

但禦澤的病也並不算是病, 是鬱鬱寡歡的氣惱,什麽藥都治不好。

“前輩不要瞎操心了, 小白做事有他自己的考量, 前輩你就省省吧。”青芷勸道,“他傷得那麽重, 還跑來和你道歉,你就別跟他置氣了。”

禦澤看著江月白還回來的靈珠, 幾經猶豫, 還是沒收回自己丹府,歎了口氣:“我是怕他會後悔。”

青芷笑道:“你又沒住在小白肚子裏, 怎麽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他既然還了東西, 就是真用不著, 前輩省省心吧!”

她猜到禦澤無非就是想讓江月白拿這些靈力下界與那個叫“淵兒”的徒弟見最後一麵, 聽說那人命不久矣。

禦澤對兒子的舊事有執念, 願意為兒子豁出命。可那個人又不是江月白的兒子, 聽起來最多算是個有些虧待的徒弟,何來值得江月白豁出命去見的情分?

況且江月白現在的身子已然經不住折騰了。

第一次下界去填補靈海, 那是為了救蒼生。第二次去幫師妹, 那是故人有囑托。不應當再有第三次了吧?若隻是為了去見那個人的話。

江月白不像是會因為私情破例的人。

反正在她看來, 禦澤以為的那件“江月白想做的事”,江月白也許並沒有那麽想做。

* * *

雪連下了一個多月, 仍舊沒有任何要停的跡象。

魔嶺河流已經盡數凍成了冰川, 夜晚的冰麵上映出漫天星光的倒影。

冷風吹得魔旗撕裂, 默蘇站在星邪殿的殿頂, 看著疾風驟雪,在出神想人。

近在咫尺卻見不到的人。

說實話,她很討厭雪天。

她從前聽尊上講,這世上很遙遠的地方有一座山,叫滄瀾雪山。

山上常年都飄著雪花......

雪和花。

雪是純白色的花,花是淡紫色的雪。

她想象不出來,但那幅場景應當很美。

因為她能從講述那些的溫柔口吻裏聽出來。

默蘇振翅衝向空中,又落在深雪裏。

爪子踩了踩,涼絲絲、軟蓬蓬。

聽說這些東西可以堆雪人。

尊上說,雪人可以捏成各種樣子,有鼻子眼睛和嘴巴,還說滄瀾雪山上的雪人,幾個月都不會化。

她很好奇。

不是好奇雪人,而是好奇過去。

她在想,原來他曾經那麽快樂嗎?在那個他長大的地方。

原來還會有人陪著他玩嗎?

她日日夜夜見到的穆離淵,渾身上下都帶著難以消散的痛和恨。

她實在想象不出來,那個開心快樂的他是什麽樣子。

尊上以前和她交代過,若有一天他死了,要她將他埋在雪裏。

她感覺奇怪,尊上怎麽可能死呢?不管是天魔血珀供給的魔元、還是吸取了靈海靈息的死生之花,都能保護他百年千年......

也許,他隻是真的很喜歡雪吧。

默蘇垂頭盯著雪地發呆,等她再抬頭時,發現雪下得更大了。

魔界會下春雪,但從未下過如此大到反常的春雪......

厚重的雪幾乎要把她埋起來了。

她想要傳訊召喚魔侍們來清掃這些討厭的雪,可左右環視,卻發現魔侍魔衛們都消失了!

不僅是魔侍魔衛們,連巍峨聳立的魔宮都消失了!

默蘇立即警覺了起來,張開翅膀朝著天魔淵的方向飛去。

她一麵心中擔憂忐忑,一麵又欣喜——這次突生異象,總可以有合理的緣由去見見尊上了吧?尊上會放她進去的吧?

可她飛了許久,別說天魔深淵的入口,就連一丁點別的顏色都沒見到。

天地間茫茫無垠,隻剩下純白的大雪。

......

許願還是管用的。尤其是臨死前的許願。

穆離淵最近幾日的確經常夢到想見的人。

不僅在深夜,也在清醒的白天。

雖然淵底沒有白天,他也沒有清醒的時候。

他為自己選了最漫長的一種死亡方式。

不是不想離開,而是想借著死前的不清醒,多夢到幾次江月白。

死生之花的靈息慢慢變淡,他的身體也在慢慢潰爛,新傷舊傷一層疊著一層開裂,向外滲血——最嚴重的是雙眼。

他已經很多日沒有睜眼。

壓抑了多年的傷在這幾日爆發,他隻是動一動眼睫和眼皮,都感到眼眸劇痛。

冷風攜著墜雪從山巔石縫飄進來,帶下刺骨的寒意。

穆離淵身上傷口流的血被凍成了冰晶,揪扯著傷口,把每一分疼痛都再放大幾分。

他忍著疼睜開雙眼,看到暗紅的淵底不知何時變作了一片白。

積雪深厚,霧靄迷蒙,淹沒了所有。

連旋轉的天魔血珀和燃燒的魔晶都消失不見。

隻有無聲的大雪。

穆離淵第一反應,是誰打開了石門結界。

不然就算外麵的雪下得再大,魔火滾焰翻騰的淵底也絕不可能會有如此厚重的積雪。

他艱難地看向四周,卻發現淵底石壁的結界都完好,沒有任何被觸動過的痕跡。

等他再回過頭,看到霧氣迷蒙的白雪深處出現了人影。

挺好的。

他又做夢了。

“師尊......”穆離淵隻低啞地喚了一聲,沒有起身。

這些時日的幻覺越來越頻繁,想必是壽元將盡的征兆。

天魔血珀吸收走他支撐命脈的東西,也吸收走他的生命。他感覺熬不過今晚了。

雪霧微淡,他看到江月白緩緩朝他走過來,伸手撥開了他麵前濕血的碎發。

他很自然地握住了江月白的手,帶著它撫上自己的側臉,低聲說:“師尊,我好想你......”

若是現在的江月白,他不敢奢望去想——那已經是別人的江月白。

但他隻是想他夢裏的這個,曾經屬於過他的江月白。

應當不算僭越吧。

江月白垂眸看著他:“有多想。”

穆離淵動作微微一僵,反而不說話了。

他以前夢見的江月白很少開口接他這種話,總是冷冷淡淡的。

這次的夢,難道是最後一場,所以格外逼真嗎。

他靜靜望著江月白,良久,說道:“很想。”

他找不出詞去描繪過去幾千個難眠的長夜。

江月白的手從他的手裏抽|出,撫上他身後的長發,一寸寸向下,最後停在他的長發發尾。而後手指微攥,一用力,拉住發尾將他拉得仰起了臉。

身下鎖鏈巨網劇烈晃動,他重心不穩,一下向後仰倒。

穆離淵還未對這個略顯強硬的動作做出反應,就感到冰涼的氣息撲麵而近——

江月白俯下了身,在呼吸交疊的距離裏看著他的眼睛。

他也不得不在這樣的距離看著江月白的眼睛。

太近了。不敢想象的近。

穆離淵知道自己滿臉是髒汙狼狽的血,他想要抬手擦一擦臉側和眼角的血,可這樣的夢太難得,能這樣近地再看一次江月白,他一點都舍不得分神、一眼都舍不得移開。

反正是幻夢,也沒有擦血的必要......

他這樣想著,忽然感覺有微涼的指腹撫上了他的眼角。

替他抹去了那些滲出的血。

血被抹去了,可卻流出了更多。

他最不敢夢到的,就是江月白輕撫他眼角的動作,可死前仍然逃不過這個令他痛徹心扉的一幕。

也許這就是懲罰。

穆離淵逃避般地閉上了眼,交錯的呼吸仍然近在咫尺,鹹澀的血和淚順著喘息的起伏流進了唇縫——

可品嚐起來卻不是鹹澀,而是微涼的甘甜......

他詫異地睜開眼,發現他嚐到的並不是自己的血和淚。

而是一個......

混著血和淚的吻。

穆離淵瞬間心頭一片空白。

......

這夢......也太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