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與**融為一體的蠱

滄瀾山終於到了春天。

蘇漾穿過院中搖晃的樹枝,徑直登上台階,推開了雲樺的房門。

屋內隻有燭火燃燒的安靜聲響,案前堆滿書紙,雲樺單手撐著鬢角坐在桌邊,似乎睡著了。

蘇漾正準備離開,卻聽見裏麵傳出略顯困倦的聲音:“是長清麽,等我片刻。”

二月天漸暖,晨風卻還是冷,蟲鳴鳥叫被寒意凍住,整個院子一片安靜。

蘇漾蹺著腿坐在回廊下。小桌上擺著一個小瓷瓶,裏麵插著一枝清瘦的花。桌邊是個架著小鍋的小爐子,火還燃著。

“什麽要緊的事,”雲樺穿好衣服,從裏麵拉開了房門,“這麽早趕過來。”

蘇漾轉過頭,瞧著他眼尾的倦色,問:“熬了一晚?”

“你也沒睡好吧。”雲樺走到爐子旁,拿長勺撇了花茶浮沫,盛了一杯,“喝點茶提提神。”

蘇漾接過茶,直截了當:“西山門,鴿子羽毛。”

雲樺動作一頓,確認道:“沒看錯吧?”

蘇漾單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布包。

雲樺放了勺子,將東西接過來。

手帕打開,裏麵躺著一根極細的羽毛,在晨光下泛著極為奇異的淡藍光芒。

“玄書閣的鴿子......”雲樺抬頭,“是紀硯?”

蘇漾仰頭喝盡茶水:“除了他,還有哪個這麽心急如焚。”

“紀硯的‘飛鳥’殺人無聲,傷口都不留。昨天那兩個弟子像他的手筆。”雲樺皺眉,“隻是紀硯做事謹慎,怎會留下破綻。”

“故意的啊,他恐怕已經知道穆離淵抓走了六千修士,現在成竹在胸,朝咱們示威來了。”蘇漾冷笑,“他在西南做了天皇老子還不夠,真敢當滄瀾山也是他囊中之物了。”

雲樺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滄瀾門在仙門各家有守護使,紀硯在人界各處建了守護寮。就差一個字,他有什麽不敢。”

紀硯的確沒什麽不敢。

兩人都心知肚明。

玄書閣閣主紀硯,是十七代仙帝紀臨的後人,曾經做過北辰君江月白的親傳大弟子,學成下山自立門戶,稱尊西南。

這是世人流傳的版本。

真相究竟是什麽,隻有他們幾個清楚。

多年過去,他們還常常回憶起多年前滄瀾山上那場冷雨——

......

那一年,滄瀾山上死了一個女孩。

女孩不是一般的女孩,是滄瀾雪山的明珠。

淩華仙尊的小女兒,黎鮫。

淩華仙尊在殞落前,將她與風雪夜歸一起托付給了江月白。

可在大婚之前,黎鮫卻消失了。

隻在雪山之巔留下一個麵紗。

紀硯在滄瀾十八峰峰主麵前,一口咬定是師弟穆離淵殺了她!

滿座嘩然!

座首的江月白臉色煞白。

穆離淵在前一夜的確去過黎鮫峰上,但他卻說:“我隻是去送螢火蟲......”

紀硯喝問:“你送螢火蟲幹什麽?”

你憑什麽?你憑什麽和她有旁人不知的秘密?

她是北辰仙君的女人!所有人都要避嫌!

在座之人都和紀硯一樣想法。

穆離淵的謊言太拙劣,誰都能看出來。豈止是送螢火蟲,多年來他給黎鮫送過不計其數的禮物、獻過數不勝數的殷勤——這個逆徒不過是膽大包天地愛上了自己師尊的女人,卻在此刻懦弱乞憐。

黎鮫的失蹤和他有無關係已不重要,僅這一條僭越悖德的想法就足以殺死他一萬遍。

穆離淵這一次不可能再留在滄瀾山。

之前所有錯誤江月白都可以原諒,但這種錯誤,無論哪個男人都不會原諒。

新婚前夜,偏偏這個時候。

隻可能是心思齷|齪地夜裏相會、遭受拒絕後的惱羞成怒、殘忍歹毒地毀屍滅跡......

穆離淵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就已經是默認罪行。

紀硯積攢多年的怒火終於完全發泄出來,他終於可以毫不遮掩地用厭惡的眼神去看這個來路不明的師弟——這個與他分享一切,以後甚至會將自己取而代之、享有整個滄瀾山的人。

穆離淵是江月白帶回來的,紀硯不能對師尊有什麽不滿,他唯一的仇人隻有穆離淵。

紀硯心中充滿了大仇得報的痛快。

卻聽見江月白開口說:“這件事與淵兒沒有任何關係,東西都是我吩咐他去送的。”

紀硯僵愣在原地。

江月白是什麽樣的人,怎麽可能送幼稚的簡筆畫?幼稚的螢火蟲?

師尊在說謊。

他的師尊竟然又一次為了袒護師弟而不分黑白......

紀硯幾乎想要嘶喊怒吼!

但最終隻咬了咬牙,什麽也沒說。

他已沒必要再說。

紀硯聽到自己胸腔裏有什麽東西斷裂,又有什麽東西漸漸匯聚燃燒......

十一年......

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來,江月白袒護過穆離淵無數次。

紀硯隻恨自己心胸不夠寬廣。但這一次,他不再覺得自己錯了。

是師尊錯了。

在春寒峰上,從來就沒有過一視同仁。

隻有赤|裸裸的,偏袒。

十八峰聯審結束,穆離淵沒有離開,離開的是另一個人。

既然這裏不是自己的天地,他要去尋找自己的天地。

彼時紀硯十九歲,他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倔強,麵朝江月白緊閉的院門,跪在那年最後一場秋雨裏。大雨澆得他渾身濕透,臉上的水珠成股往下滑,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一場看似堅決,卻一擊即潰的告別。

門開了。

對待徒弟,不論哪一個,江月白都不是冷血之人。

但這次江月白沒有留他。

隻說:“十九歲,是該去闖闖了。”

紀硯踏著冷雨走出山門,風中仇恨不見,他隻難過地想著:

“就差幾日就要行及冠禮了,聽說師尊已經替我想好了字,我卻沒問是什麽,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知道了。”

雲樺曾經問過江月白:“為何不查穆離淵?”

明月高懸,夜風裏全是紫藤花香。

他們並肩站在滄瀾山上離月亮最近的攬月亭,就如同十幾年前練劍歸來的少年兄弟,沒有變。

江月白低頭,從懷裏拿出了一塊薄紗。

雲樺微怔,他認得這個東西——是小師妹黎鮫的麵紗。

江月白看著手中麵紗說:“她沒有死。”

“什麽?”雲樺心中疑惑萬千。如果黎鮫師妹當真沒有死,江月白為何不去找?

江月白似乎看出了雲樺所想,折起麵紗,笑了笑:“這是單向傳音符,她已經給我報過平安了。”

雲樺垂眼,看到了紅紗內側生輝的符文——黎鮫師妹如果真沒有出事,那為何隻告訴江月白,和他們這些師兄弟哪怕連句敷衍解釋都沒有?

難道是江月白和黎鮫之間......甚至和他們的師尊淩華仙君之間,有什麽他不知道的秘密約定?

“那她......”雲樺欲言又止。

“師妹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江月白解釋道,卻模糊得不像解釋,“十年後,自會再相見。”

雲樺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刻意掩藏,閉了口不再說什麽。

他雖是師兄,卻沒資格過問江月白的事——對方是淩華仙尊囑托大業的接班人、是昔年登仙台上如塵仙帝欽點的天縱奇才,當然可以和各路大能有數不清的因緣際會、和各種人有不可道明的天機秘事。

皆與自己無關。

......

大門忽然被急促敲響!

雲樺從昔年回憶中抽神。

院外的弟子們被禁製攔下,隻能隔著門板高喊:“雲峰主!蘇峰主!後山傳送陣開了!剩下的五千修士也全都......全都回來了!!!”

怔愣須臾,雲樺猛地站起。

“真的?!”蘇漾已經直接跳下了台階往門外奔去。

——北辰仙君真的無所不能嗎。

雲樺不敢相信。

* * *

穆離淵再次回到星邪殿時,感到無比陌生。

他沿著汙穢彌漫的地毯向裏走,停在杯盤狼藉的琉璃桌前——

鐵鏈纏繞住手腕,交錯的血跡順著蒼白的指節上蜿蜒,在指|尖凝固成滴落不下的形狀。

穆離淵很長時間沒有動作。

原地站了許久,才走近幾步,隔著黑綢手套掀開被撕碎成紙的白衣。

洶湧的浪退去,餘下的斷壁殘垣仍能還原出那個讓人不敢回憶又總想回憶的夜晚。

穆離淵的視線隨著縱橫交錯的傷痕向上,沿著喉結的弧度和後仰拉長的頸線緩慢移動,最終停在江月白的臉上——

長睫沾著血漬,虛弱地搭垂著......

穆離淵收回手,轉身便向外走!

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來,緩緩回過頭。

江月白還沒醒。

穆離淵提過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前,抱臂疊腿坐下,沉默地望著麵前人。

方才血跡與髒汙闖進眼簾的一瞬間,他隻覺得整個人被巨錘擊中,痛得連骨頭都快要碎裂。

現在冷靜下來,隻剩控製不住的冷笑。

星邪殿內陰涼寂靜,沒有半點聲響。

穆離淵保持著一個坐姿,眼睛都很少眨。

看著江月白,這件事以前穆離淵就很喜歡做。

他能看很久。

如果江月白是一幅畫。

一定是世上最出塵絕色的名畫。

從哪個角度觀賞都有不一樣的韻味,百看不厭。

即便現在這幅畫被弄髒揉碎了,也依然動人心魄。

很奇異的美。

比最極致的萎靡豔俗更俗,又比最純粹的潔白無塵更不染塵埃。

清冷和**融為一體,像是引人深入的蠱。

光影移動,穆離淵從天亮看到天黑。

也可能是魔界的白晝太短。

穆離淵點起蠟燭,褪下手套,去解那些鎖鏈。

鐵鏈刮擦傷口,江月白微微皺眉,睜開了眼睛。

穆離淵伸手想去擦江月白臉側的汙跡,卻被避開了,摩擦間江月白臉上舊傷重新蹭出了血。

“師尊,”穆離淵撚著指腹,把指間的血握進了掌心,嗓音很低很緩,幾乎是歎氣,“你想逼瘋我嗎。”

鎖鏈下的皮肉被勒出了深痕,穆離淵垂著眸,細致耐心地將皮膚上的鐵鏽一點點剝離。

“誰綁的,告訴我。”他努力維持著口吻平靜。

江月白閉了眼:“記不清了。”

“我把他們一個個叫過來,”穆離淵說,“你能指出來嗎。”

“怎麽......”江月白嗓子已經徹底啞了,聽起來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敷衍,“要賞他做得好麽。”

穆離淵脫了外袍,撕下衣擺攥成一團,聽到這句話動作停住了。

“沒錯。”身形僵硬片刻,穆離淵提起酒壺將布團澆濕,彎腰替江月白擦拭臉上的汙跡,一字一句加重了音,“是要賞他做得好。”

江月白沒有躲。

穆離淵小心翼翼地擦著那些還在紅腫的傷痕,不說話時,他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不穩的呼吸。

這般近距離的觸摸,穆離淵從前幻想過很多次,隻敢在夢中。

今非昔比,現如今這世上已沒有什麽是魔尊不敢的。

可他不知在害怕什麽,即使是徹底占據江月白那夜,他也不敢做過分僭越的觸碰。

最情難自抑的頂點,他想從後麵吻江月白,最後卻隻停在了交頸的位置,下巴抵著江月白的肩膀歎了口氣。

傷口沾酒後刺痛,江月白皺起眉,手指扣住了桌沿。

穆離淵回過神,發現自己擦得過分用力,傷口都重新滲出了血。

烈酒擦傷,到底是撫慰,還是另外的懲罰。

穆離淵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給這個人擦洗傷口,又想要看這個人更痛。

可惜這個人像是不會痛似的。

每次的懲罰都隻罰得施罰者痛不欲生。

細膩的布料沿著傷痕累累的曲線擦過,淤青與紅腫數不勝數。

穆離淵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僵硬。

“你真的......”穆離淵壓製著嗓音裏的抖,“一點靈力都沒有了嗎。”

江月白沒回答,隻有喉結緩緩滾動。

穆離淵知道他有。

在魔界傳音,魔尊當然能感知到。

穆離淵手上的力度越來越重,他甚至想把江月白的皮膚和這些肮髒痕跡一起擦爛,再狠狠刮下來!

“回答我。”穆離淵猛地扔了手裏的東西。

北辰仙君若是在星邪殿失手打死幾個魔族,他雖是魔尊,卻對故人寬宏大量,一定不會計較。

可北辰仙君除了忍耐,什麽都沒做。

“說話。”穆離淵道。

江月白依然閉著眼,隻緩慢地抬起傷痕累累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頸前,示意嗓子啞,說話困難。

穆離淵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抵著桌邊的手顫抖,連帶著整張桌子都在震顫。

江月白終於睜開了眼,看向他,神色裏除了漠然還有無奈,啞聲道:“不是喜歡我被這樣報複麽......還要折騰什麽。”

這句話惹怒了穆離淵。

他回想起從前每次痛哭流涕尋求安慰時,江月白總是淡淡的一句:“別鬧了。”

想起那年鼓起全部勇氣吼出狠話:“總有一天我要將你千刀萬剮!”江月白隻輕聲說:“我等著。”

他的一切努力和一切仇恨,在江月白麵前仿佛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江月白臉上的傷痕被擦得滲出了血,在燭火映照下像帶毒的花,刺眼又蠱惑。

穆離淵忽然伸手,一把將江月白提了起來,拿起酒壺往他喉嗓裏猛灌!

江月白嗆得劇烈咳嗽,穆離淵卻沒有放手,直到將一壺酒全部灌下去,才狠狠一推!

遍體鱗傷的人與沉重的鐵鏈一起落地,在寂靜的宮殿揚起巨大的回音。

江月白憋得兩眼通紅,猛地咳出一大口帶血的酒液。

“對啊,我喜歡,”穆離淵把酒壺摔在地上,語氣古怪,每個字都像是咬牙切齒磨出來的,“我喜歡得不得了。”

江月白撐著地麵不停咳血,幾乎把胸腔裏的積血全都吐了出來。

咳著咳著,江月白忽然笑了起來。

穆離淵怔了一下。

他沒料到,到了這種境地,江月白還能露出這樣輕視無所謂的笑。

“你笑什麽。”穆離淵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匯集在頭頂,燥熱眩暈,要他發狂。

江月白咳完了血,直接仰身躺在了地板上,笑著看向他:“得償所願報了仇......淵兒這次開心了麽......”

穆離淵看著這樣刺眼的笑,僵硬地說:“你喊我什麽。”

淵兒......

師尊以前總是這樣叫他。

他很想忘掉這兩個字,卻又在夜晚的夢裏重新記起。

經年累月的分別與仇恨,竟然打不敗年少時一點淺淺的回憶。

江月白移開了視線,看著暗紅紋路交纏的殿頂,輕而啞的話音像是自語:“沒什麽,想知道你報仇報得開心了沒有......”

僵立許久,穆離淵緩緩在江月白身側蹲下來,伸手挑開他麵前的亂發。

“看師尊痛苦我很開心。”穆離淵一點點把江月白的碎發撩到耳後,手指輕顫著停在江月白臉側,像是輕捧著,“可師尊好像還不夠痛。”

江月白沒看他,隻用殘破的手指摸索著抓住了他的衣擺,說了三個字:

“殺了我。”

穆離淵表情一僵。

北辰仙君不應當說這種服輸言敗的話,哪怕重傷在身毫無勝算,也該想盡辦法反抗掙紮,而不是一心求死。

他不信江月白會心甘情願讓他報仇。

穆離淵盯著江月白,沉默了許久,道:“師尊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江月白的笑容還在臉上,笑顏被血色映得攝人心魂,穆離淵看到他的雙唇緩慢翕動,說出無聲的字句:

“是我,殺了,你的父母。”

這件事不是秘密。

穆離淵早就知道。

但這句話從江月白笑著的嘴裏親口說出來,仍舊如同利劍穿心,讓穆離淵疼得無法呼吸。

他把這個人當做救命恩人!當做暗無天日的生命裏的神明!

卻在感恩戴德的頂點,發現殘忍的真相。

江月白根本不是什麽救他出魔沼深淵的善人,而是殺遍萬千魔族!隻留下他一個——為了拿他的魔妖元魂,煉成一把開啟虛空門的鑰匙!

他是魔族,仙魔殊途,北辰仙君對眾生的憐憫不可能有他的份。

往昔的溫情後知後覺化為虛偽假意,在魔元的滋養下變成極致的恨。

但哪怕是水火不容的仇人,江月白也明明可以直接告訴他一切、用殘酷血腥的手段壓榨他、把他關在暗無天日的牢籠裏敲骨吸髓!

可江月白偏偏沒有那樣做。

江月白洗去他的記憶、封閉他體內的魔息、告訴他虛假的身世、為他取新的名字、教他讀書寫字習武練劍......

殘忍。

甚至還讓他在仙魔大戰裏屠殺自己的同族!

不可饒恕。

“為什麽......”穆離淵撲上前掐住了江月白,手指用力,紅的卻是自己眼眶,“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為什麽要欺騙他、玩弄他、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拿父母的死來羞辱他!

江月白被掐得臉色發白,嘴角的笑意卻還在,斷斷續續說:“恨我就殺了我......別的報複隻會讓我看不起......”

穆離淵的雙眸逐漸爬滿了猩紅恐怖的血絲。

“我不殺你。”穆離淵猛地攬住後背將江月白抱在懷裏,像個難過又深情的緊密相擁,他閉上眼,眼尾滲出了點濕,深深吸著氣低喃,“我不殺你......師尊......”

他緊緊抱著江月白,把人壓進自己心口處——那個位置仿佛被看不見的刀劃開了一道口子,怎麽壓都止不住血,空****的。

就這樣殺了這個人,太仁慈了。

“仙奴要死,”穆離淵側臉蹭著江月白的長發,滿手都是江月白身上傷口的血,緩緩說,“也要物盡其用才能死啊。”

血腥味越來越重,穆離淵橫抱起江月白走到屏風後,鬆開手把人丟進冰涼刺骨的藥浴裏。

“太髒了,”他看著那些汙血在水中漂散開煙霧般的花紋,“洗幹淨再用。”

魔界其實每年都會下春雪。

隻是其他人看不見。

但在穆離淵魔息不穩的深夜,便顧不得那些倔強又幼稚的障眼術法了。

常年無雪的魔嶺,再一次於無聲寒夜裏千山雪滿。

紅燭搖曳,四壁又變作了明鏡。

穆離淵按著江月白的肩膀,專注地看著他的表情。上一次,穆離淵隻看到勁瘦的脊背,這次卻能看到江月白的臉、微紅的眼、忍耐時的皺眉和抿唇......

可他一點也不開心,隻覺得痛,他甚至不明白這到底是對江月白的懲罰,還是對自己的懲罰。

“說句話。”穆離淵低聲道,“師尊。”

他想聽江月白的聲音。哪怕是嘶啞破碎的,哪怕一句。

涼水被染成溫熱,江月白閉眼仰在浴盆邊緣,濕發上的水珠隨著身體晃動一滴滴落下,卻一言不發。

穆離淵掐住咽喉將人按進了水裏!柔軟的發絲與淡淡的血霧一起在水下漂散。

江月白終於睜開了眼,無言地看著穆離淵。

晃**的水像他的淚。

不夠解恨。

若是這個人可以不死,穆離淵隻想將他一寸寸撕碎,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肉被喂給黑鷹與魔獸,再將他一寸寸拚好縫起來,重新接受自己的恩賜與懲罰。循環往複,千千萬萬次。

可惜這個仇人隻能死一次。那一次一定要極近奢靡、極近殘忍、極近美麗。

可惜。

蒼天太不憐憫自己。

為何要自己遇上這樣一個人。

穆離淵想過很多次,若時光倒流,有機會能回到從前,是回到陰冷的魔宮、還是回到紫藤花開的滄瀾山,他總是慌張地掐斷思緒,不敢作答。

他的一輩子已經毀了。他要讓這個人一起陪葬。

一起墜入無邊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