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碎這顆心

十八峰聯審越近, 黎鮫心裏就越慌亂。

她如今已經不僅僅是“睡不好覺”,而是整晚整晚徹夜難眠。

頭疼欲裂、心口絞痛,莫名其妙的症狀已經持續了許多日。她去過秦嫣峰上要了些安神散, 可是服用之後依舊無濟於事。

深夜寂靜,黎鮫獨自一人心事重重走在山道上。

她不想再去麻煩任何人。晚衣剛接任掌門, 事務繁忙。各峰峰主她多年未見, 早已生疏。

再多的煩悶也隻能自己排解。

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但是仍舊吹不散心頭陰濃的鬱結之情。她感覺身體裏的經脈髒腑好似挽成了一個巨大的結, 堵在胸腔,讓她無法呼吸、連邁步都沉重。

她一路低頭前行, 幽穀的寒氣在身旁穿梭, 冷月越過崇山而來,照在她身上——

黎鮫腳步一頓, 仰起頭, 而後微微發愣。

以往每次夜晚難眠, 她在滄瀾山漫無目的地散步, 最後都會發現走到攬月亭腳下。

可這次卻沒有。

幽穀深林風蕭索, 樹影參差魅影錯。

她竟然走到了拘幽穀的入口!

拘幽穀的守衛弟子聽到響動, 列隊而出,見到來人, 請示詢問道:“黎姑娘, 是來探視嗎?”

黎鮫立刻搖頭, 轉身就走!

呼號的晚風如厲鬼哀嚎,在她身後不懷好意地追逐。

這是滄瀾山脈最淒涼陰暗的山穀, 每一個被囚禁於此的罪人, 都是罪大惡極, 無一善終。

黎鮫疾走了幾步, 忽然腳步調轉,又拐了回來。

守衛弟子剛要離開,見她折返,都有些吃驚。

“是......”黎鮫吞咽了下嗓子,話音略有磕絆,“我是......要去看看他......”

......

拘幽穀的地宮比上次更加潮濕陰暗,到處都散發著黴變的腐朽氣息。

上一次殿外還有微弱的燈籠照明,這次隻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黎鮫走在一片死寂裏,幾乎懷疑這裏根本沒有活物。

就在此刻,遠處忽然響起了一聲艱難沉重的喘息,在空曠的宮殿裏回音淒慘。

雲樺沙啞的嗓音傳來:“我就知道你會再來看我的......”

這個聲音傳進黎鮫耳裏,更傳進黎鮫心裏。

她的第一反應是心弦一顫,好似被小刀撥劃了一下,要破不破,滲出了點血。

距離漸進,黎鮫看到黑暗角落裏衣衫殘破的人——沒有了靈力,雲樺麵上胡茬亂長、鬢角的發絲變成灰白色。

似乎朝夕之間蒼老了十幾歲。

“你有什麽想說的話,指責也好、咒罵也好,今夜一起說了吧......”雲樺嗓音帶血,咳嗽間呼吸斷續,“十八峰聯審......不論是要處死我還是貶我下山,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一輩子......不會再見?

滲血的心又揪了一下。

黎鮫發現自己竟覺得難過,深深難過。

一種熟悉的難過感。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

上一次她感到這種深沉的難過,還是在許多許多年前。

那一夜,她坐著馬車離開滄瀾山,攥著身前的同心鎖,一路離她的月亮遠去。她那時以為與江月白這輩子再也不會相見......

不......不對!

那可是江月白!她深愛的江月白!

她的心上人。

離開心上人,自然難過心痛。

可她如今怎麽會對雲樺感到這種遺憾?

難道......是因為他們畢竟手足一場嗎?

往昔回憶一幕幕湧上心頭。

她記起兒時的歲月,她追在江月白身後,卻從沒看過自己身後有沒有人。

那些模糊的記憶裏,畫麵的中央永遠是江月白的笑、江月白的回眸、江月白高束的發尾、江月白拎在手裏瀟灑旋轉的劍!

可在這個淒冷的夜,她居然記起了那些泛黃畫麵的角落裏,雲樺的影子——滄瀾山春花爛漫的山道上,他默默跟在後麵,討好地問她累不累、渴不渴、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她從沒有回過頭,隻歡笑著追著前方:“月白哥哥!等等我!”

“師兄......你......”黎鮫回想起當年的自己,竟覺得糟踐了真心,感到萬分愧疚,她收回思緒,一步步走向地宮深處的角落,問道,“你這些年為何要做那些事?”

她雖離開仙門日久,但這幾日聽晚衣和其他峰主談起,也對雲樺做的事略知了一二:知道他用舒雲令控製滄瀾門,讓十八峰峰主不敢說半個“不”字;用藏金琉墜裏的蠱毒控製二十六家修士,讓整個仙門聽服於自己;搜刮人界地脈靈息,匯集在滄瀾雪山冰泉內;強製仙門各家納貢;在尊首之前冠“雲”姓......

數不勝數。

還下令除掉滄瀾山上所有江月白的痕跡——

砍掉春風殿前的棗樹、封印埋葬風雪夜歸劍、取下各峰所有江月白的題字牌匾......

雲樺不喜歡江月白的字。

從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

因為淩華仙尊總是對他說,讓他看看師弟江月白的字如何寫。

雲樺看不慣江月白寫字的模樣——提筆平靜,落筆的墨卻張狂。

那些字的每一道筆鋒都似乎在告訴他,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極力掩飾卻根本沒法掩飾的意氣橫溢,讓他永不可及。

他已經在這道鋒芒下活了幾十年,一刻也不願再忍。

雲樺下令將牌匾全部摘換、石碑也都刮去重刻。

隻剩春風殿前滄瀾神木上的八個字。

那是蘇漾拚死反對,最後給他下跪,才保下的字。

“大道於肩,舍我其誰。”

八個字已經被刮去重刻了七個,隻留下那個“道”字。

雲樺留著那個字,其實並非是因為蘇漾的求情。而是他覺得那個“道”字,的確寫得很好,和沉穩的神木與飄逸的花枝相得益彰。

他無論寫多少遍,仍舊寫不出那種獨屬於江月白的,沉穩卻又飄逸的風格。

“我想問問師妹......”雲樺苦笑著看向黎鮫,話音虛弱,“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我......”黎鮫無法回答。

她以前聽說這些事的時候,隻覺得憤怒、覺得每一件都不可饒恕。可是這些時日,她坐在每一個不眠的月下思索,卻覺得雲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苦衷。

雲樺接任掌門之位時,江月白死得不明不白,沒有留下任何遺書和口信。他並非名正言順繼任,甚至沒有從江月白那裏拿到本該拿到的滄瀾令。

唯一能證明江月白心意的那把天機劍,還是假的。

他那時又有什麽辦法呢?

新任掌門,當然迫切想要滄瀾門服從、想要整個仙門認可!

可是他沒有正統傳位,就等於沒有最穩固牢靠的基石、等於沒有全部!

因為他沒有“北辰星動”的大名鼎鼎、沒有風雪夜歸的一劍破萬鈞、沒有江月白那樣少年成名天縱奇才的稟賦......

他能靠什麽?

若不用舒雲令控製十八峰、用藏金琉墜收買二十六家,他還能怎麽做?

他也是被逼無奈。

若換了別人,不一定能比他做得更好。

至於毀掉所有江月白的東西......黎鮫更加可以理解。

江月白的光芒一日不徹底湮滅消散,雲樺就一日不能真正地成為掌門和尊首。

他要永遠活在江月白的陰影之下。

所有人都會拿他與江月白比較,因為“江月白”三個字實在太過耀眼,哪怕江月白已經死了很多年,那些光芒仍然能灼痛他。

“我知道,你肯定想說......是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雲樺苦笑著,“是,沒錯,我也覺得我活該如此......反正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沒什麽可辯解的......”

他抬起頭,暗淡的雙眼望向黎鮫,嘶啞地說,“我唯一覺得後悔的事,就是做了江月白的師兄。”

他這一輩子,沒有一天是快活日子。

如果有下輩子,他希望再也不要遇見江月白。

“別這麽說......”黎鮫安慰道,“我會去向晚衣求情的。”

“不用。”雲樺口吻忽又冷硬起來,“你求了也沒用。”

“你好歹是晚衣師伯,隻要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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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她一定會念舊情......”

“你看錯人了。”雲樺冷笑打斷黎鮫,“你別看她平時不聲不響,好像重情重義,但她要決定了什麽,做起事來心硬得很。”雲樺收了笑,停頓了一下,“她是江月白教出來的徒弟裏,最像江月白的一個。”

黎鮫愣了愣。

她想要反駁雲樺的話,可是又無法反駁。

她回想起自己重回仙門後第一次見到晚衣的情景。那是在靈海。

晚衣找到她,問她知不知道寶靈壇在何處。她說知道,問晚衣是不是要用寶靈壇救人。晚衣卻讓她騙雲樺解開封印後,先召集十八峰峰主。

她又回憶起去春風殿找晚衣的那夜,她求情的話支支吾吾還沒說出口,晚衣就岔開了話題,說要叫秦嫣來給她瞧瞧病。

晚衣決定了的事,似乎的確心堅如石。

“那怎麽辦?”黎鮫問,“就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了嗎?”

雲樺撐著身後的牆壁艱難站起身,走近黎鮫,神情複雜地看著她,良久,低緩地說:“你舍不得我了?”

黎鮫道:“我隻是......”

她忽然意識到什麽!猛地後退了一步。

雲樺卻一把拉過了她!將她攬在身前。

“你是我的妻子,你當然要關心我這個夫君,有什麽害羞?”雲樺在唇息相交的距離裏,用溫柔又陰狠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說,“你舍不得我、你心疼我,你不僅要為我難過、為我傷心,你還要——生、同、死、殉!”

“你......”黎鮫驚恐地睜大眼,“你在說什麽!”

雲樺扭曲地笑起來:“寶靈壇,除了我的心腹,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日在雲船上,我隻透露給了你。你真覺得是對你一往情深嗎?”

他是愛過黎鮫,但他對黎鮫的感情遠不及對江月白的感情更濃烈。

愛怎會比恨更深入骨髓。

黎鮫想要後退,可雲樺將她摟得更近,氣息貼著耳畔:“你那時在想著如何算計我,怎麽就知道我沒有也在算計你呢,好鮫兒?嗯?”

黎鮫發抖著搖頭:“你......”

“你不吃我給的東西,不喝我給的東西,甚至在我見你、和你說話的時候,你都屏著呼吸!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秦嫣早就跟你說了‘鎖情珠’的事,對不對?”雲樺低低笑著,“鎖情其實不在任何地方,就在寶靈壇的封印上,你之前防我防得很仔細,可你唯獨在解寶靈壇封印的時候放鬆了警惕。這就是命中注定啊。”

“這輩子,你永遠逃不開我了。”

“你閉嘴!你......”黎鮫奮力提高聲音,試圖蓋過對方那些讓她害怕的話,“惡不惡心!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可是那些回憶畫麵卻沒法用聲音驅趕。

靈海之境那晚,她要起身去找淵兒,雲樺卻拉住了她嫁衣裙擺,說了一句讓她費解的話——“不論生死,你都會永遠記得我的。”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黎鮫感到憤怒又絕望,可是心底的糾結與難過仍在不受控製地繼續。背道而馳的情緒幾乎將她整個人撕裂、撕成碎片!

“我要是痛苦,你會加倍痛苦。我要是受了刑罰,你會代替我疼。”雲樺用帶笑的表情說著殘忍的話,“我要是死了,你會傷心欲絕痛不欲生,隨我一起上黃泉!是不是有趣極了?”

黎鮫已經出了滿身冷汗,顫抖著說:“你......你到底想怎樣!我都說了我會替你求情!”

“我也說了!我不需要!”雲樺吼了回去,“我不需要‘求情’!我要,也是要屈服、聽從!我不喜歡乞求別人!我喜歡要挾別人!看他們乞求我、不得不服從我,懂嗎?”

黎鮫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你想......要挾誰?”

雲樺的眼裏燃著火,一字一頓:“我要讓,晚衣,把掌門之位,還給我!”

“不可能!別癡心妄想了!”黎鮫喘著氣,“別說晚衣不會同意,全天下都不會同意!”

雲樺語氣漸漸平靜:“不,不用全天下,隻用一個人同意就夠了。”

“我會讓江月白親口承認,掌門之位,是傳給我的。”

* * *

星月暗淡,隻灑下淺光。

江月白緩緩走近存放劍心的仙池。

紅光已經消散,劍心寂靜,躺在微波**漾的仙池水下。

他沒有停在仙池邊,而是腳步沒停,直接邁步走進了池水。

白衣上沾染的血跡本來已經幹涸,可滿身的血色濕了水,又開始重新向下流血。

江月白蹚著池水向裏走,翻湧的水波從踝到膝、又從膝到腰,越淹越深。

他停在劍心前,垂眸凝視著它。

劍心已經不似從前那般單薄,而是豐滿鮮紅,長出了筋脈、血管,仿若真的有了生命。

看了一會兒,江月白俯身屈膝,伸出手,指腹緩緩撫過那些鮮活的紋理......

動作輕柔的指節忽然彎曲用力——

隻需再用力一點,就可以捏碎這顆心!

玄天仙境的幾百個深夜裏,他已經無數次做過這個動作。

這個沒人看到、沒人知曉的動作。

江月白的指節顫抖,最後還是收回了手。

他俯身垂頭,單手撐住了池心石,閉眼深深吸氣,鮮血淋漓的手指按住了被池水醃得酸疼的雙眼。

血水順著眼角和指縫緩慢地滑——掌心的血不是他的血,是從淵兒身上沾的血。

但卻像是他自己在流血。

長夜無聲。

又無聲得煎熬。

周圍空氣靈流波動,江月白聽到了腳步聲。

他用池水擦了臉上的血,從池中站起身。

才發現天不知何時已經亮了。

“你的仇人呢?”青芷提著藥罐走近,“怎麽境門前隻有血沒有人?難道是身體被腐蝕完了?”

江月白轉過了身。

青芷見他渾身是血,麵色一變,吃驚道:“你不會去和他交手了吧?你傷還沒好!被他打了?他人呢?!”

江月白嗓音有些啞:“我開金光護體送他回去了。”

“你開金......”青芷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不是仇人嗎?”

“什麽仇人,你聽他那麽說。”禦澤滿身酒氣,背著手走過來,手裏提的幾隻酒葫蘆隨著步子晃**,他瞥了一眼江月白,把酒葫蘆放在池邊桌上,“來,給你帶了我珍藏了兩百年的靈酒,不傷身體,還能補靈力。”

他回去拿酒的一路喝了一路,拿酒回來的一路又喝了一路,現在已經七八分醉了,步子都搖搖晃晃。

“再怎麽好的酒也是酒。”青芷苦口婆心勸阻,“他傷沒好,還服著藥。喝酒傷心脈,現在不能喝,喝了有他難受的。你這不是害他嗎?你上次是不是也......”

“沒事。”江月白接過了禦澤的酒壺,“少喝幾杯還是可以的。”

“靈酒是能補靈力,可那些靈力都是暫時的,”青芷轉頭看向江月白,“你現在是要養身體,靈脈養不好,要那些靈力有什麽用?”她說著說著,忽然又想起了剛才要問的正事,“對了,那人到底是你什麽人?”

江月白在石桌邊坐下,倒了一杯酒:“徒弟。”

“啊?是你徒弟!”青芷愣了一下,也在桌邊坐下,“他來這裏找你幹什麽?”

“有話要說。”江月白喝了口酒。

“什麽話那麽重要?值得他命都不要了闖天河?”青芷瞧了瞧一旁的禦澤,又看回江月白,眼睛眨了眨,忽然換了表情,“我覺得你們之間的故事不簡單,給我講講?”

江月白聞言,微微笑了一下:“沒什麽有意思的。”

“我們這麽多年的交情,”青芷敲了敲自己拿來的藥罐,“還有這麽多天我辛辛苦苦熬的藥,就換不了你一個故事?”

江月白放下了手中酒杯,淡淡道:“大概就是,我曾經在一些事上騙了他,他氣不過,做了很多報複我的事,如今有些後悔,想來和我道歉。”

“就這?”青芷還在等著江月白繼續說,可等了片刻,卻見江月白垂眸繼續倒酒了,略有失望地確認道,“就沒了?”

“嗯,沒了。”江月白點了下頭。

“道個歉至於這麽大架勢?”青芷覺得不能理解,思索了片刻,問道,“他之前怎麽報複你的?是不是做得特別過分?”

江月白這次沒有立刻作答,而是先仰頭把手裏的酒喝了。

“芷兒......你什麽時候也變得對這種閑事感興趣了。”禦澤醉醺醺地插嘴。

“也沒怎麽報複。”江月白輕描淡寫地說,“小孩子而已。”

“哎哎哎,停停停!”青芷按住了江月白去拿酒壺的手,“這都幾杯了?”

“能補靈力的酒自然要多喝些,”江月白道,“兩杯的靈力怎麽夠用。”

“你要靈力幹什麽?”青芷問,“金光護體不是給他開過了,難不成他還要再來?”

普通凡人不能留在仙境,否則會被腐蝕到灰飛煙滅,上下天河進出境門都需要金光護體才能不被傷到。

但金光護體開一次就需要耗費巨大靈力。江月白如今靈脈受損,要是動用靈力會更加損傷靈脈。

江月白說:“我要回去辦點事。”

青芷還沒說什麽,禦澤先接了話,滿臉驚詫:“你要再回人間?”

頓了頓,他又問:“去找他?”

先前他問江月白,境門外對穆離淵說的那些話是不是騙他的,江月白沒有回答。

但此刻江月白回答了:“總不能言而無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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