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有沒有心

夜盡天明。

枯竭的靈海在黑夜的殺戮裏, 被血汙重新填成暗紅色的海。

如今又被九天傾瀉的月落流金鋪成金色的薄紗。

雲開霧散,遠方的山川彼岸升起了真正的朝陽。

日光照亮山巔刺目的血紅——昨夜的風雪劍氣已經消失,隻留從山巔流淌而下的血。

漫山遍野, 仍未幹涸。

仙人降世,如同曇花一現。夜消晝來, 眾人隻覺得昨晚恍然如夢。他們還未來得及再多看故人幾眼, 白衣就已經隨著月色一起消失。

“師娘......”晚衣登上陡峭的山巔,看到黎鮫跪地的背影, “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已經命人控製了雲樺, 往後他再傷不到你。”晚衣走近幾步,彎下腰, 輕聲道, “師娘, 我們回山吧。”

黎鮫卻恍若未聞, 她火紅的嫁衣染上泥濘, 成了暗紅, 和周圍遍地的血汙同色。

沒事了、結束了......

是沒事了。

枯竭的靈海被仙人填補、上古凶獸被仙人斬盡、為禍世間的魔族被仙人驅趕......

一切恢複平靜、海晏河清。

人們都在慶祝劫後餘生,隻有她在格格不入地傷心黯然。

黎鮫低頭捧起浸染成血紅的泥土, 看著它們從指縫間緩緩掉落。

怎麽會流這麽多的血......?

多到此間的風都一起色變, 變成淡紅的霧。

昨夜漫天風雪凝成不輸金剛利刃的長劍。

那可是江月白的劍。

那一劍足以毀天滅地!

她拚命地追著劍氣奔跑, 卻在追上的那一刻,殘忍地看到被劍穿身的人霎時間神魂飛散——

至於嗎。

她心裏隻閃過三個字。

為了殺一個人, 至於下那麽狠的手嗎?

那是他親手養大的淵兒。

曾經那麽多年的朝夕相伴, 江月白肯定早就感覺到小徒弟對他的感情非同尋常, 可還是狠得下心借這份真心讓對方去做犧牲品。

這就算了, 何必還要趕盡殺絕!

黎鮫本以為自己會流淚,卻發現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似乎隻有她一個人還活在舊時的夢裏。滄瀾山上的那些溫柔歲月其實早就破碎如塵煙,不複存在。

她想不通,他們明明曾經安安穩穩地共伴過晨昏朝暮,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生離死別”這四個字成了他們命中常客?

天劫......使命......

黎鮫忽然覺得心口血澀翻湧,湧上一絲怨恨。

她恨仙帝、恨蒼生、恨天道無常!

......也恨江月白。

為何江月白不能隻做芸芸眾生裏的一個普通人?為什麽非要去闖那條凶險難測的路?

她不喜歡風光、也不喜歡冒險,她寧願她的月白哥哥隻是一個平庸的普通人!

天劫降臨,那就所有人一起遭殃!三界覆滅,那就全天下一起覆滅!

每個人都應當受著該受的苦難,憑什麽要讓全天下人的苦難隻讓幾個人去承——讓她最在意的人去承!

黎鮫抬頭望天。

空中濃雲未散,波瀾詭譎。

她以前總覺得自己誌不在此道、更無意修煉飛仙,但她現在很想衝上仙道、闖進仙境,去找江月白問問清楚!

問問他為何對蒼生有情,卻唯獨對淵兒狠心殘酷到絕情!

天際烏雲似乎感受到了她心底憤怒的質問,翻滾中悶聲陣陣,閃出了裂雷。

大雨瓢潑而下,將山巔的血跡衝刷開,紅色的水順著陡峭的石壁漫山遍野地流。

像是蒼天流下後悔的淚。

* * *

禦澤早已將仙池的水灌進靈瓶,卻遲遲等不到江月白的傳音。

早先江月白要他回玄天境取仙池水,到時候用來暫時補充幹涸的靈海。約定好傳音口信到達之時,他便將靈瓶通過傳送陣傳給江月白。

那日他冷靜下來之後,回想了江月白的話,覺得既然江月白需要用仙池水暫時補充靈海,那應當是一時半會兒煉不成破念、開不了天門放無盡源泉。

也就是說,江月白也許,還不準備出手殺淵兒、取那朵匯集天下靈息的花來煉成劍心。

可是過了這麽久,江月白卻一道傳音也沒有發過。

讓他越來越不安。

難道江月白讓他“回仙境取水”......真的就隻是支他離開的借口而已?

難道江月白真的要直接在凡間殺了淵兒煉成破念劍心?

禦澤坐不住了,他不準備再等什麽傳音了,他準備再親自下去一趟看看。

他連金鑾車駕也沒心思乘,直接踏霧往玄天境門趕。

途徑仙子們的花園,有仙子仰頭喊道:“老酒鬼,這才幾天你就又要下去?修行不要了?”

禦澤在雲間頭也沒回:“江月白都不要了,我有什麽在乎的。”

“江月白是江月白,你是你,人家修煉得快,幾天就能補回來,”華薇仙子道,“你呢?喝多少年瓊漿玉露能補回來?”

禦澤甩袖加速:“那我也比他多幾百年的修行!”

起碼多幾百年的道行可以浪費。

仙子們望著禦澤遠去的背影,紛紛搖頭歎氣。

她們知道禦澤行事是浪**,但從不會在修行道行的事情上馬虎,因為他最厭恨紅塵牽絆的人間,再不願回到那個地方。

可自從江月白出現,他已經破了很多次例。

......

禦澤還沒到玄天境門,就感到遠處彌漫來一陣極強的血腥氣。

他心裏一驚,急忙落地。

仙雲繚繞的境門猛然向兩側大開——

可飄散起的卻不是淺金色的暖流,而是潮濕冰涼的血霧!

淺紅色的濕霧瞬間席卷了聖潔的仙境。大霧彌漫中,禦澤最先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把劍。

一把鮮紅到刺眼的劍。

還有和血色一般鮮紅的劍心。

他從未見過這般鮮活如有生命的劍心 !

江月白提著劍大步走過境門前的仙道,身後留下了一條血跡斑斑的痕跡。

經過禦澤時,他甚至腳步都沒有放慢一分,似乎根本沒有看到周圍有人。

禦澤知道江月白從前從不會如此,哪怕是遇見宿敵仇人,他也會禮數周到地淡淡點個頭。

他轉頭去看著江月白的背影——周身都是血腥氣,可自己身上卻沒有血,白衣皎潔如月,不染半分髒汙。

所以......那些血是誰的?

“江月白!”禦澤直接喊了對方全名。

可江月白卻似乎什麽都沒聽到,白衣很快消失在了仙霧中。

“臭小子......”禦澤聲音發顫,“你給我站住!”

他氣得喘息急促,雙拳不自覺地緊攥起,飛身便追。

強烈的血腥氣很快便隨著仙風吹滿了整個玄天仙境。

“怎麽回事......”

“老酒鬼吼什麽?”

“是不是小白回來了?”

眾仙被遠處的響動吸引,都紛紛踏雲朝著聲音處而去。

江月白徑直走向仙河靈流匯聚起的仙池。

仙池上方蒸騰著的淺金色靈霧瞬間被來人周身的血腥染成淡粉,在微風中搖曳著彩色的煙,妖嬈又可怖。

“江月白!”禦澤追著他落地,快步朝仙池邊走去,“你聾了是嗎?我叫你你聽不到是嗎!你......”

江月白背對著禦澤,屈膝半跪,將手中的長劍狠狠紮進了仙池裏!

金色的水花四濺,炸得到處都是。

靈水微燙、血霧黏膩,混在一起,像是濕悶的雨。

禦澤抬袖擋了一下迸濺飛來的水花,而後上前一步抓住了江月白的肩膀,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我問你話!聽不見嗎?”

江月白回過身,麵色平靜到蒼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禦澤見到這種神情,滿腔就要衝破而出的怒氣反倒瞬間冷卻了。

他忽然感到沒由來的害怕。

禦澤的目光落在浸入寒池的劍上——鮮紅跳動的劍心在池底起伏,將滿池的水都染成血紅。

“你做了什麽......”禦澤視線移回到江月白臉上,話音發顫,“你都......幹了什麽?”

話雖問出了口,他卻有些不敢聽對方的答話。

他甚至詭異地希望對方不要回答。

但江月白回答了他。

嗓音如往常一樣,冷靜平淡:“不是告訴過前輩麽,借霧山煉我的劍心。”

“霧山是誰......”禦澤盯著江月白冷靜的眸色,猛地提高了音量,“你告訴我,他是誰?”

江月白卻沒繼續回答,隻一言不發。

禦澤知道這個問題已經不用再問。

一切事情都早有征兆,隻是他一直執意不願相信而已。

“你早就知道他是誰......”禦澤極力壓抑著喘息,可呼吸仍然越來越急促,“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你什麽都知道!是不是!”

那晚在霧山的雲船上,禦澤聽到修士們談論易寶雅會的殺戮表演,就已經猜測過這個可怕的答案。

江月白怎麽可能粗心大意到露出自己的習慣——那根本就是故意的!

紀硯會因為看到他寫字的模樣,想要保他。穆離淵聽到他那句平靜的“來吧”,也一定會感到熟悉,莫名想要信任他,好按著他的計劃加速找到靈海。

禦澤隻恨自己沒有早些看出江月白的異樣。

他問江月白有沒有去找淵兒,江月白的回答躲躲閃閃。他問江月白霧山公子是什麽樣的人,江月白的語氣猶疑不定。

可江月白從來就沒有過拿不準的事,怎麽可能會用那樣拿不準的口吻說話。

寒池周圍淡紅的血腥霧氣還在飄繞。禦澤看著江月白從頭到尾冷靜的神色,感覺自己的心跳在漸漸回落、落入極寒。

他已經不再憤怒,隻覺得不能理解。

就算江月白剛開始是鐵了心,要借那朵匯聚天地靈息的靈花煉劍,可後來他親眼見到了那朵死生之花,也該知道淵兒匯集靈海的靈息是想要救他......

如何還能繼續狠得下心?

“哪怕殊途陌路,好歹也曾為師徒,”禦澤實在想不通,江月白明知對方這些年過得那樣苦、明知對方身上有那般疼痛難忍的病......到底是用怎樣的心去做那些事?他深吸口氣,盡量維持話音平穩,“你怎麽舍得下殺手?”

“我現在不想說這些......”江月白語氣有些疲憊,垂眸打算離開。

“你別走。”禦澤一把拉住了他!攥緊衣襟將他拉在身前。

江月白腳下不穩,被拉得一趔趄。

眾仙都循聲趕到,見到此景,紛紛上前勸阻:

“老酒鬼,你幹什麽?”

“喝醉了嗎?”

“喝醉了就回去睡覺,拉著人家發什麽酒瘋,還要打人不成?”

“你是聖人啊,要鏟奸除惡,好,可他犯的錯,哪一條和你沒關係?”禦澤沒有回頭理會身後,隻盯著江月白,沙啞地說,“他曾經恨你,那是你逼的,他如今想要救你,做了那麽多,你不領情,可以,他為你發瘋傷人,你要懲罰他,也可以,但就不能留他條命?非要那麽絕情?你究竟有沒有心......”

“殺人就該償命。”

江月白打斷了禦澤的話,“我不管他有什麽目的,殘害萬千修士是事實,我若不罰他,世間還有正義可言嗎?而且......”

江月白的聲音忽然頓了下,摻雜了幾分暗啞,之後的話音輕到剛出口就飄散在了風裏,“而且他是魔妖血統......本就活不長......”

“所以呢?他本來就活不長,你幹脆就直接殺了他?”禦澤被這句話氣笑了,“你是不是還覺得做了一舉兩得的大善事呢!啊?”

“前輩說的有道理,我有錯,我不和前輩爭辯什麽了。”江月白深吸了口氣,“還請前輩稍讓,我有別的事要做......”

“又要去煉你的劍是嗎?”禦澤把積攢了許久的火氣在今日一起釋放了出來,“別傻了!別再折騰了!那把破劍你根本煉不出來!”

“我......”江月白話沒說完,忽然捂住了胸口——

唇縫間竟然滲出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禦澤被麵前的場景嚇了一跳,一時間失語,直到看見江月白整個人向下跌跪,他才慌忙回神,伸手攬住江月白的腰背,將人抱在了懷裏。

而後摸到了滿手的血!

白衣之下後心位置,竟然全是黏膩的鮮血,溫熱濕滑,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滲。

“你怎麽了?”禦澤慌亂起來,他這時才發現江月白臉上的平靜,實際是沒有血色的慘白,“這是怎麽回事......”

禦澤在一瞬之間感到震驚和迷茫——他隻是沒收住口,說了幾句重話,怎麽就能把人給氣成這樣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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