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根本沒有下雨

黎鮫說要去見穆離淵。

雲樺幾乎懷疑她是瘋了。

“師妹, 你到底怎......”

“淵兒在哪裏?”黎鮫打斷了他的話,呼吸微有急促,“我要現在就見他,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講......”

“他自然在魔界!”雲樺見黎鮫這樣擔憂焦急的模樣,莫名來氣, “自從弑師之後, 他就關閉了仙魔兩界的通道入口,不知在魔界怎麽發瘋, 你去了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不是的......”黎鮫搖了搖頭, 眼底似有隱紅, “淵兒不是你說的那樣......”

雲樺忽然又心生出詭異的憐愛來,變了口吻, 幾乎是哄:“好好, 可你就算想去找他, 也要過了這幾日, 現在仙門各家都在前往靈海, 我們的雲船已經造好, 這幾日就能出發。”

他走近幾步,換上親昵稱呼, “我待會兒就帶我們鮫兒去看咱們的雲船, 我們一起去靈海, 沿途一路還能賞風賞景,散散心, 到時候鮫兒就不傷心難過......”

“靈海?”黎鮫神色微怔, “去靈海幹什麽?”

“靈海匯聚天地靈息, 仙家必爭。”雲樺見黎鮫不再糾結江月白與穆離淵的事情, 心情也轉好,為她講解起來,“我手下長老半月前已探查到靈海方位,奈何當時雲船尚未造好,耽擱了時間。誰料如今有人捷足先登,現在仙門各家都已前赴後繼奔向靈海,我們總不能坐等他們瓜分......”

“不!絕對不可以!”黎鮫上前一步,“師兄,絕對不能去瓜分靈海!咱們不能去!”

雲樺眉眼間漸漸冷鬱。

他是寵著這個師妹,但不是縱容,對方幾次三番地打擾興致,他已有些不悅了。

“你快!”黎鮫著急催促道,“快用滄瀾門掌門的傳音口信通知各家......讓他們都回來!”

雲樺垂眸看著黎鮫,一言不發。

黎鮫道:“快啊!”

“師妹,你說什麽胡話呢,”雲樺緩緩吸了口氣,嗓音微有陰沉,但口吻還維持著耐心,“仙門各家不是朋友,是對手。這東西,你不去爭,就落進別人手裏。”

“這東西誰也不能要!”黎鮫脫口而出,“靈海是支撐人間地脈靈息的最後一道防線!”

屋內霎時陷入死寂!

雲樺忽然抬手,一道靈光飛出,遠處兩扇屋門狠狠拍上——

將滿院灑掃弟子都關在屋外。

“你說什麽?”雲樺在黑暗裏問。

語氣已經完全不同,低啞帶顫。

“你們分完了靈海,這世上所有地脈靈息都會枯竭。”黎鮫見雲樺到了此刻還在猶疑,不禁有些急躁,“你們越早發現靈海,這世界就越早毀掉!”

“誰告訴你的?”雲樺臉上笑容不見,神情變得極為陰鶩。

“這是那年江......”

黎鮫說到一半的話忽然卡住了。

她在寂靜裏,看到雲樺身後的牆上,印著一排排光影陰暗的窗格影。

黑壓壓、密實實,讓她回想起童年最恐怖的記憶。

這裏是滄瀾山,她的家。

這人是雲樺,她的大師兄。

她應該信任這裏、信任麵前這個人,可她的後半句話卻遲遲說不出口。

當年江月白隻將仙帝登仙台上所言機密告訴了她一個人——雖然江月白對她沒有男女之愛,但她到底是江月白名正言順的未婚妻。

江月白對她從來真心相待,毫無保留。

他們沒有真正完婚,但作為哥哥,江月白做到了能對她做的一切。

那一年,江月白告訴她仙帝所道“被深愛與深恨之人殺死一次”的囑托,卻沒有要求她做任何事,甚至沒有問過一句“你願不願意”。

可江月白不問,不代表她可以不做抉擇。

黎鮫很清楚,繼續留在滄瀾山,不是自己拿劍對著心愛的人、就是要親眼看著心愛之人被別人所殺。

以後江月白不在了,她還要戴著“北辰仙君遺孀”的名號,一輩子困在這個傷心地。

那是她第一次在江月白麵前落淚。

她垂頭坐在椅子裏,淚水一滴滴砸在她的裙子上。

這個抉擇太艱難。

江月白在她麵前半跪,抬頭看著她流淚的眼:“鮫兒,我不要你走這條路。做你想做的。”

黎鮫知道,這短短一句,是世間最有力的承諾——江月白說“做你想做的”,就一定會能讓她做到一切想做的。

無論是堅強的陪伴,還是懦弱的逃離。

黎鮫抹了把淚,深吸口氣,啞聲說:“滄瀾雪山上的月亮我看膩了,我想去看看別處人間。”

她認輸了,她選擇了後者。

可她的理由找得太蹩腳——雪月峰上的明月是世間最絕色的明月,別處再無此等風景。

江月白聽到這個決定,臉上沒有任何失望的神情,反倒對著她笑起來,伸手擦去她臉側的淚,輕聲說:

“好。鮫兒肯定會看到更好的月亮。”

黎鮫從北方的雪山一路向南。

她的馬車一路背對著漸漸遠去的滄瀾雪山,她卻一路想著遠去的雪山。

她知道,她這一走,會給江月白的聲譽塗上再難擦去的汙名。

新婚妻子逃婚,對哪個男人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更何況是一言一行都被整個仙門緊盯注視的北辰仙君,這件事也許會成為江月白生平第一個汙點。

但她也知道,在江月白麵前,她可以這般不顧一切的自私。因為這是江月白的默許。

她明白江月白那句話的意思——天地之大,她會找到真正屬於她的月亮。

江月白給不了她她想要的愛,那樣的婚禮隻是殘忍的枷鎖,對她太不公平。

黎鮫沒有帶走任何珍寶神兵,隻帶走了一個同心鎖。

那是江月白為她們大婚準備的。

她本就不是修仙的料子、也無心修煉,此番離開仙門,不再有任何神兵利刃伴身,從此隻打算做個塵世裏的普通人,生老病死都坦然。

可一次夜路疾行,馬車側翻,她墜入懸崖。

身前的同心鎖驟然亮起。

靈光四溢,如雪雲飄起,將她輕柔地送回崖上。

風雪飛旋,她聞到熟悉的氣息......

風雪夜歸劍的氣息。

她看到雪白的劍氣飛出又散落風中——

同心鎖裏,有一半風雪夜歸的劍魂!

江月白十九歲那年,重病的淩華仙尊曾握著江月白的手說“護她一輩子平安”......

江月白無言地履行了他承諾過的每個諾言。

黎鮫在人間雪月下捧著同心鎖,心裏雖暖卻也冷,

因為世間雖大,可好像沒有更好的月亮了。

“我問你話呢。”陰沉的嗓音響起,將黎鮫喚回現實,雲樺一步步逼近她,“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牆壁上密密麻麻的窗格影,被更加陰暗的人影遮擋。

黎鮫後退了一步,靠在緊關的門板上。

她明明身處自己最熟悉的雪月峰,可她卻忽然感到莫名的害怕。

“是不是江月白?他都跟你說過什麽?”雲樺走到極近的位置,眉眼裏不再有半分方才討好的笑意,隻有隱隱的暗恨,“你是不是知道,當年仙帝都對江月白說了什麽?”

“不......”黎鮫搖頭,“不、不知道......”

雲樺眼中的怒色一閃而過,隨即又換上了笑,語氣重新溫柔起來:“好鮫兒,仙門動**,滄瀾門如今岌岌可危,我為了支撐門派做盡了努力,你如果知道些什麽,能不能告訴師兄。”

黎鮫吞咽了下嗓子,磕磕絆絆說:“我......我隻知道,仙帝說過‘北辰星動’,說月白哥哥是有仙緣的人......”

“這全天下都知道!”雲樺暴躁地打斷她,“北辰星動!誰不知道北辰星動!我問你別的!”

仙帝昔年在登仙台上,當眾說過“北辰星動”,說江月白能踏上通天之途。

但之後的話,卻隻說給江月白一個人,沒有人知道是什麽。

雲樺記得那句刺耳的“北辰星動”。

什麽北辰、什麽星動!

再多的預言,也抵不過自己放棄——江月白為了救那個無可救藥的孽徒,與對方交換靈元,自廢修為、自毀前程、還搭上了性命!

那句“北辰星動”早就成了笑話!

“我問你別的。”雲樺伸手抓住黎鮫的雙肩,極力忍耐著心底的狂躁,盯著黎鮫的眼睛,“我問你別的。仙帝之後都和江月白說了什麽?你是不是知道,告訴師兄,嗯?告訴師兄。”

他想起之前所有的反常之處。

當年黎鮫離山,江月白為什麽不去找?是不是他們之間早就商量好了什麽?

“我不知道。”黎鮫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雲樺一拳砸在了黎鮫身後的門板上!

木板碎屑迸濺飛起,炸得到處都是。

黎鮫緊閉雙眼縮起身體,可臉頰還是被飛濺的尖利木屑刮出了血口。

她渾身發抖,想要躲,但雲樺緊緊按著她的身體,讓她無處可躲。

“好,好,”雲樺點著頭,“好鮫兒,你為了一個死人,不顧滄瀾門的死活,是嗎?”

黎鮫瑟瑟發顫,隻咬唇搖著頭。

“好了,不哭、不哭,我也難受,”雲樺表情忽然又溫和起來,伸手要去替她擦淚,“我這些年也過得難受,師弟當年死得淒慘、死無全屍!這些年來我每次回想起他的樣子,都整晚整晚不能入睡,我對不起他、我沒能保護好他,現在我不能再保護不好滄瀾門的其他人!師妹,你若是知道什麽,靈海也好、地脈也好,可不可以告訴我......”

“別碰我!”黎鮫躲開了他要來擦淚的手。

雲樺動作一頓。

而後狠狠掐住了黎鮫的下頜,強迫她把臉重新轉回來。

“師妹,”雲樺低聲說,“是不是我待你太客氣,你忘了我現在是誰。”

他現在不是昔年討好巴結黎鮫卻連一個笑都換不到的雲樺。

他是滄瀾門的掌門。

是第一仙門的統領。

是仙門百家的尊首!

他何必如此卑微。

對付一個修為低微、還手無寸鐵的弱女子。

他有一萬種方法。

“師妹從前不是最怕黑了,每次被師父關禁閉,都嚇得直哭,”雲樺緩緩說,“師妹好容易回來,就乖乖呆在這間屋子裏,哪都別再去了。”

黎鮫拚命掙紮,雲樺隻將她按得更緊,“別怕,這回師兄不會把你丟在黑暗裏,我會命人點燈,在這裏點上成百上千的喜蠟,雲船工成,佳人歸來,好事成雙。”

黎鮫越聽越感到脊背發寒,滿身冷汗:“你要......幹什麽?”

“成婚啊。”雲樺微笑著說,“師妹回來,不就是想繼續做滄瀾山的女主人嗎?我成全你,很開心吧。”

“誰要和你成婚!”黎鮫用盡全力推開他,大口喘著氣,“你想都別想!”

“江月白是滄瀾門掌門,我也是滄瀾門掌門。他已經死了,我卻還活著。”雲樺嗓音陰暗,“我不可以代替他嗎?師妹覺得我沒有他好嗎?”

“你和他比......”黎鮫臉側血跡未幹,卻笑了起來,“你也配和他比!你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配!你......”

“啪!”雲樺狠狠扇了黎鮫一耳光。

黎鮫猛地摔倒在地,滿地的碎屑弄髒了她的裙擺、刺破了她的小腿。

雲樺又拉著她的頭發將她重新提起來。

院外忽然傳來嘈雜。

下一刻,大門被從外踢開——

酒氣隨風掃進。

屋內安靜一瞬。

“師妹,”蘇漾的視線落在披頭散發的黎鮫身上,“你回來了。”

黎鮫轉過身,看到了背光站在門口的蘇漾。

雲樺樣貌沒有變多少,但蘇漾卻比從前變了許多——胡茬淩亂、鬢角摻白,滄桑了不少。

“蘇漾哥哥!”黎鮫快步上前,撲進了蘇漾懷裏,“你......你怎麽這個樣子。”

蘇漾沒有低頭看懷裏的人,隻看著屋裏的遍地狼藉,嗓音沙啞:“你回來幹什麽。”

黎鮫不解地抬起頭,隻看到蘇漾雜亂的胡須,還有麵無表情的臉。

“江月白死了,死了很多年了。”蘇漾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隻看著遠處陰影裏的雲樺,“你現在回來,這裏沒有你想見的人。”

“說什麽呢?長清是酒喝了太多,還沒醒嗎?”雲樺負手走出陰影,唇角帶笑,“師妹回來是好事,她在外麵久了,難免想家,你我不都是她的家人,怎麽叫‘沒有想見的人’。”

“是啊。”蘇漾推開了身前的黎鮫,低頭收回視線,“我喝醉了。”

“喝醉了就回峰好好休息。”雲樺嗓音變冷,“來人,送蘇峰主回去醒醒酒。”

“不用。”蘇漾轉身,走下台階,“我還能走。”

黎鮫愣愣看著蘇漾遠去的背影。恐懼感將她完全籠罩。

雪月峰春風依舊,草木搖曳,到處都是熟悉的風景。

可到處都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

她記憶中的蘇漾,會放聲大笑、會口無遮攔惹她生氣......

但絕不會留給她這樣落寞的背影。

還有那樣一句落寞的話。

“江月白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現在回來,這裏沒有你想見的人......”

之後的一句,蘇漾用密語說給了她:

“沒有能保護你的人。”

......

雪月峰上的每棵樹都掛滿了彩綢。

廊下搖晃著紅色的燈籠,照亮窗紙上貼著的“囍”字。

屋子裏的狼藉已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

螢火燈的碎片被掃走,牆上的掛字也都不見蹤影。

隻剩下熱烈燃燒的喜燭。

黎鮫坐在這片紅色的光裏,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

那晚,她也是這樣一個人坐著,看著滿院的喜慶。

她那時已經下定決心要走。

可她還是在臨走前,獨自一人穿上了那身嫁衣。

她其實很想、很想親眼看一看,江月白身穿喜服來娶她的模樣。

她一個人站在鏡前,看著鏡裏身穿紅裙的自己。

很美。

可惜江月白看不到。

她正要脫了嫁衣,卻聽到叩門聲。

她覺得奇怪,她明明已經遣散了雪月峰的所有弟子。

黎鮫打開門,一盞暖黃色的燈亮在黑夜裏。

她看到淵兒從燈後探出腦袋:“終於做好啦!”

黎鮫連忙轉頭擦了眼角的淚,再重新轉過來:“傻小子,你怎麽能這個時候來!”

“給師娘的新婚禮物啊,”穆離淵認真解釋,“差點沒趕上,再晚一天就不算新婚禮物了。”

“那你就不會天亮再來?”黎鮫嘴上埋怨,手上還是接過了燈。

“天亮了,這燈就不亮了。”

黎鮫看著那盞燈,心裏想:若真等天亮了,淵兒也就見不到她了。

她有很多話想讓淵兒帶給江月白,可最後隻說出了一句:

“你要好好聽你師尊的話。”

黎鮫知道,江月白在幾個徒弟麵前,永遠是無所不能的樣子。

但私底下卻經常會因為教不好他們難過。

隻是從來沒讓他們看到過。

黎鮫從回憶裏抽神,起身走到窗邊。

她推開窗扇,冷風撲麵。

無星無月,也沒有故人影。

她剛要關窗,卻看到風裏飄來一陣淡紅色的煙,猛然鑽進了房內!

她差點驚叫出聲,卻被一隻手捂住了嘴。

窗扇合上,一個女子出現在她麵前!

黎鮫愣了愣:“......秦峰主?”

她離山的時候,秦嫣剛來投奔滄瀾門。兩人雖然相識,但並沒有太多交集。

“聽我說!”秦嫣語速很快,“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吃這裏的任何東西,水也不能喝,不論是誰給的,都不要相信。”

黎鮫問:“為什麽?有人要給我下毒?”

秦嫣甩手給門窗上都貼了隱息符,這才轉過身:“不是下毒,但比毒更厲害。”

黎鮫:“是什麽東西?”

“鎖情。”秦嫣道,“鎖情珠。”

“鎖......情......?”黎鮫對這個詞感到陌生。

“鎖情珠可以一分兩半,一半是‘控情’、一半是‘忠情’。”秦嫣解釋道,“服了‘忠情’那一半的人,會永生永世鍾愛另一個,任其擺布。”

黎鮫恍然大悟,震驚道:“你是說......雲樺要給我吃‘鎖情珠’?他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秦嫣抿唇歎氣,低聲說:“從我這裏拿的。”

黎鮫睜大眼睛:“你......”

“當年江月白隻身前去魔界,讓我幫他煉製了能瞬時恢複所有內力的秘藥,那藥很難煉,我沒說過,但他知道那藥來得不容易。”秦嫣說,“後來天機秘境大開,他拿到鎖情珠,我以為他是要給晚衣的,結果他是給我的。所以我早就看出來他一心赴死換仙門安寧,什麽都安排好了。”

伏墟山洞裏,江月白曾和秦嫣說過一句“秦峰主,謝謝你。”

秦嫣這輩子隻會懟人,被她罵的人多了,很少有人對她說“謝謝”兩個字。

她也不擅長回那種話。

江月白當然了解她的脾氣,但還是鄭重和她道了謝。

或者說,道了別。

秦嫣師從醫聖,一直對外號稱“十四歲深受情傷”,被渣男殘忍辜負,並放出狠話,說等下次天機秘境開啟,她要第一個殺進去取到鎖情珠,喂給渣男,讓他把欠自己的全償還回來!

可真當江月白將鎖情珠交給她作答謝的時候,她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因為她根本沒有要報複的渣男,隻有一個讓她懵懵懂懂的男人——那是個身體不好、脾氣古怪的男人。

但偏偏讓她覺得有趣。

那人在她十四歲時出現在她生命裏,曇花一現,在她還沒滿十五歲時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甚至都還沒搞清楚,自己對那個人究竟是什麽感情,對方就已經死了。

她很生氣,一氣之下拜入了醫聖的師門。

她要好好搞搞清楚,人怎麽就死了?怎麽就救不回來了?

她煉了無數種秘藥,追著修士當她的實驗對象,一度害得多人中毒,讓醫聖名聲不保。

後來醫聖也死了,她更想不開了。

人為什麽要死呢。

但她現在想開了。人終歸是要有一死的。

她隻願她死的時候,能和當年的江月白一樣坦然無憾。

“當年江月白身死,滄瀾令不知去向。”秦嫣繼續和黎鮫解釋,“很多人都覺得,既然江月白將天機劍留給了雲樺,肯定也把滄瀾令留給了雲樺。但是沒有。”

“沒有?”黎鮫驚訝,“所以,滄瀾令不在雲樺手裏?”

秦嫣搖頭,又道:“我甚至還懷疑過,那把天機劍也是假的,因為雲樺主持的第一屆仙門武宴預演,那把劍沒有刺|進玄魄試劍石。”

黎鮫好奇:“後來呢。”

“可後來,我又覺得雲樺是在做戲給二十六家看。因為在正式的仙門武宴上,他的天機劍又插|進了玄魄試劍石,讓試劍石燈芯整整連亮一個月!”秦嫣皺眉回憶,“先用‘天機劍是假的’這個傳言吸引仙門百家的注意,又在流言蜚語的頂點,當眾破了這個謠言。這個招數高明是高明,但我總覺得這不像是雲樺會做出的事。”

“我也覺得不像,雲樺不會冒這種險。”黎鮫認同秦嫣最後一句話,“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最了解他的性格。他做事一向謹小慎微,寧願放棄很多機會,也絕對不敢冒險一試,因為他怕出錯受罰。”

黎鮫很了解雲樺,不管是日常生活、還是試煉比拚,雲樺永遠是最怕試錯的那一個。

但每次失去機會之後,他又會無限懊惱,懊惱風光都被他人奪盡,懊惱人與人的氣運不公,他自己永遠是最倒黴的那個,萬事萬物都,求不得。

“那樣大開大合的行事風格,”秦嫣說,“倒很像江月白的手筆。”

“你是說,”黎鮫問,“是月白哥哥臨死前教他這樣做的?”

秦嫣笑了一下:“就算江月白真的教了,他也不會照做,他沒那個膽子。”

黎鮫疑惑:“那到底是誰在暗中幫他?”

“這麽多年了,沒人知道當年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秦嫣搖頭,又想起什麽,“對了,說回滄瀾令,雲樺當時手上沒有滄瀾令,沒法調動十八峰,他便給各峰主頒發了新的令,名叫‘舒雲令’。”

黎鮫重複著這個奇怪的名字:“舒雲令......”

“舒雲令的母令在他手上,”秦嫣拉起袖子,燭火下一塊小小白玉手鏈繞在細腕,“剩餘子令在各峰峰主手上。當時蘇漾和康墨力保雲樺,又靠著江月白留給他的天機劍,讓他坐穩了掌門的位置。各峰峰主都沒有異議,自然都戴上了子令。”

滄瀾令之所以可以調動十八峰兵力,正是因為母令可以控製十八峰峰主身上佩戴的子令。

隻是江月白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動用過這種手段來控製他們。

因為不需要。

各峰峰主永遠都自願聽命。

所以他們一度都忘記了,滄瀾令除了象征掌門身份,還有這樣強製的作用。

“我明白了。”黎鮫問,“雲樺他是不是經常用動用母令?”

“沒錯。”秦嫣歎了口氣,“你別怪蘇漾今早沒有救你,母令一動,他靈脈就要停滯十二時辰,什麽都做不了,救不出你。”

“原來是這樣......”黎鮫喃喃。怪不得蘇漾會留給她那樣一句密語。

“方才雲樺到我峰上,問我要鎖情珠,我沒法不給。”秦嫣解釋,“若他停了我的靈脈,鎖情珠到時候還是會被他搜到,我還沒法來找你報信。”

秦嫣邊說,邊從儲物袋裏往外掏出了幾個小瓶,看著黎鮫臉上的傷口,交代道,“這是我給你帶的藥,若他下次再動手打你,你別和他對著來,他現在正因為霧山和靈海的事情惱火,沒處撒氣。你先委屈一下,假裝聽話......”

“聽話?”黎鮫忽然眼酸起來,“如何聽話?他要強行和我成婚,我難道也要聽話嗎。”

“黎姑娘,我知道你現在心裏難受,但我和你說句實話。”秦嫣神色嚴肅,“若他真的強迫你,我們半分法子也沒有,就不說這令。天下第一劍的‘天機劍’在他手裏,想殺我們,動個手指的事。”

黎鮫不再說話,緩緩垂下眼,睫毛在燭光下微微抖動著。

“但也不是沒有辦法。”秦嫣見她失望,試圖安慰,“雖說他要娶你,是為了報複當年的江月白。但我覺得,他應當還對你還留著幾分真心。山門守衛通傳你回來的消息,他臉上欣喜若狂的表情一閃而過,不是假的。我勸你先假意迎合,找機會拖延時間。現在雲船就要造好,他大部分心思都在靈海,你可以和他說,你想通了,要陪他一起去靈海,等回來之後再成婚,他說不定會答應......”

“我知道了。”黎鮫抬起水汽朦朧的眼,“多謝你來和我說這些。”

“你記得敷藥。”秦嫣向窗外看了一眼,“來得太久,我得走了。”

黎鮫接過小藥瓶。秦嫣的身形化作一陣淡紅色的煙消失。

黎鮫轉身走向床榻,她放下紗幔,想要吹熄燭火,卻又不敢吹熄。

她怕黑。

更怕有人在黑暗裏來。

她隻好把身體蜷縮成一團,閉緊眼睛。

屋外風吹樹葉,沙沙作響,不一會兒下起了雨。

狂風吹破窗紙,吹滅了蠟燭,房間陷入漆黑一片。

風雨聲猛烈,總讓她產生有人在邁步走進院子的錯覺。

蘇漾說得沒錯,她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

江月白已經離開很多年了。

她以為自己終於能放下那些執念,足夠強大到,可以回到長大的地方、可以坦然地再看一看那些帶著江月白痕跡的舊景。

卻沒想到是回到了可怖的囚籠。

小腿的傷口太深,還在冒血。臉側傷痕裏的木渣沒有挑出來,被扇腫的地方還在一陣陣刺痛。

早上雲樺動手的時候她沒有絲毫反抗,因為在雲樺扇他第一掌的時候,胸前的同心鎖就猛然一跳!

她在劍氣飛出前用手狠狠壓住了它。

風雪夜歸的劍魂不是雲樺的對手,她不想讓江月白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毀在這裏。

屋外暴雨越下越大,淹沒了一切聲響。

黎鮫緊攥著江月白留給她的同心鎖,雙眼忽然發酸。

她好恨這樣弱小無能的自己。

江月白曾經對她說,她會找到更好的月亮。

可這麽多年過去,她走遍了人間,卻什麽都沒找到。

* * *

雲船上的歡笑通宵不絕。

禦澤聽著門外那些喧囂,站在小窗前,一邊喝酒一邊看月亮。

他每喝一口,天上的月亮就多出一層重影。

等到他把酒葫蘆裏的酒喝光,發現月亮變成了太陽,大得把窗框都撐滿了。

禦澤揉揉眼睛,又摸出一個滿的酒葫蘆。

他一直等到後半夜,才聽到身後門響。

“你去哪......”禦澤轉過身,口齒不清,“哪......哪了?”

“頂層吹風。”江月白還是這四個字。

“吹風?”禦澤醉乎乎道,“吹了整整一夜?怎麽沒把你給吹走呢?你正好也不用坐船了,直接把你吹到靈海裏,你就漂在......”

“前輩,”江月白奪下了禦澤手裏的酒葫蘆,“你喝醉了。”

“我?”禦澤指指自己,“喝醉了?”

“是。”江月白彎腰把酒葫蘆放在窗前的小桌上。

“不對。”禦澤跟著他一起彎腰,在他臉側仔細嗅著,“你才醉了。”

江月白抬起眼:“我從來沒醉過。”

禦澤不同意這話:“但你身上全是酒氣!喝了不少吧?怎麽可能不醉?”

“酒量好而已。”江月白語氣平靜。

“江月白不會這麽說話,”禦澤連連搖頭,“你這話太狂妄自大!江月白很謙虛的。”

“所以呢。”江月白笑了一下,“前輩覺得我不是江月白。”

“你在裝江月白。”禦澤身體搖搖晃晃,食指在江月白臉前來回地指,“你也在裝不是江月白......”

江月白歎了口氣,扶住了禦澤搖搖欲墜的身體:“前輩,你醉得太狠了,該休息了。”

“我不休息......我還沒問清楚!你半夜不回家去哪裏了!”禦澤掙脫開他的手,話語混亂,“小小年紀,不應該在外麵亂跑!更不該去喝酒!這裏的酒有......有毒的!不能喝!”

說到此處,禦澤猛地拉住了江月白的衣袖,“你說過!這裏的酒不能喝!你今夜為什麽喝?”

江月白沒說話。

禦澤跌坐在椅子裏,不依不饒:“你不聽話......你太不聽話!”

江月白放棄了和禦澤講道理,坐在禦澤身旁,對方說什麽,都應著“嗯,說的是。”

“你不聽我的話,我讓你不要煉劍心,你非要煉。”禦澤絮絮叨叨說著,“我讓你去找找淵兒,你偏不去!唉,你怎麽就......”

江月白忽然起了身。

“你去哪?”禦澤抓了個空。

“開窗透透氣。”江月白推開了窗戶。

極寒的冷風猛然灌進屋內,吹得垂簾床幔亂飛。

禦澤的酒一下子醒了幾分,他踉蹌著起身,一同走到窗前。

近處的雲霧飛速地後退著,唯有明月高懸空中,一動不動。

有什麽好看的?

這個大圓盤子他已經看了一夜了,無趣得很。

禦澤轉頭,視線落在江月白的側臉。

他忽然愣了一下。

“你......”禦澤伸出微顫的手,去碰江月白的眼角,“你哭了?”

他看到江月白的眼尾有極淡的水痕。

在月色下輕微一閃,又消散不見。

江月白說:“外麵下雨了。”

下雨了?

禦澤怔怔看向窗外。

方才還明亮的月被烏雲遮掩,漫天的飛雨隨著狂風雜亂地飄。

真的......

隻是下雨了。

禦澤再次看回江月白。

對方神色平靜,全然不像落過淚。

禦澤皺眉,用力拍了拍自己額頭。

沒錯,是他醉得太狠了,竟然會眼花到這種地步。

這世上誰哭都有可能,唯獨不可能是江月白。

江月白是什麽人?

看江月白流淚,還不如看西方日出、冬雷夏雪的可能性大。

真想要江月白流淚,除非三界覆滅、天地盡毀......

不,他也不一定會流淚。

因為他的第一反應絕對不是哭,肯定是想辦法挽救。

禦澤伸手接了點窗外冷雨,在臉上胡亂抹了抹。

感到醉酒的燥熱散去不少。

“前輩,”江月白忽然開了口,語氣淡淡,“你回去吧。”

禦澤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什麽?”

江月白道:“靈海再有兩三天路程就到了,到時候的事情,我一個人就能解決。”

“你什麽意思?”禦澤這回酒醒了大半,“你嫌我礙事?”

“當然不是。”江月白微微垂眸,“這些日辛苦前輩了,我不想再給前輩添麻煩......”

“得了,少來這些話,你是嫌我給你添麻煩吧?”禦澤醉氣未褪完全,組織不清話語,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一急,說道,“你是不想讓我去靈海?”

“是。”江月白竟直接答了這個字。

禦澤一下呆住。

他看著江月白的側影。

忽然感到一股遙遠、但又熟悉的無力感。

他其實,很討厭太過執著倔強的人。

因為這總讓他想起他那個每次都氣掉他半條命的混蛋兒子。

他曾讓兒子不要輕易嚐試不熟悉的功法。

但兒子不聽,練得渾身是傷。

最後卻高興地來他麵前炫耀,爹,我成了。

他曾勸兒子不要太操閑心,什麽事都要去看一看幫一幫。

但兒子不聽,哪裏亂往哪裏跑。

最後興高采烈地來他跟前說,我這回又一戰成名啦!

他還記得,他讓兒子不要去血河深淵,因為那裏的惡獸修煉了數千年,很難對付。

可兒子不聽,說要去為人界除害。

他說要跟著,兒子不讓。

他說就遠遠跟著、遠遠看著、不過去幫忙,兒子還是不肯。

兒子說,我已經長大了,該闖出自己的名聲,而不是走到哪身後都跟著個麻煩的爹。

他覺得有道理,妥協了。

他在夕陽下看著兒子背著長劍走遠,感慨臭小子就是長高了,長得比爹都高。

他看著兒子回頭笑著擺手,讓他回去,而後看著那道身影走進夕陽裏,消失不見。

那是他們父子倆最後一次相見。

那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修煉飛仙,就是為了忘掉紅塵世間那段不願再想起的往事。

可是天命偏要懲罰他,讓他再遇到這樣一個人。

讓他日日想起夕陽下的那個背影。

“我保證不會給你添亂,我隻是怕有些情況你會應付不來......”禦澤剛醒了酒,又重新喝了口酒,“這樣,我保證到了靈海之後,什麽都不幹,我就跟著、就遠遠看著,絕對不去幹擾你......”

“我還要前輩回玄天境取仙池水。”江月白這次沒有直接拒絕,而是用了其他理由,“靈海到時候被修士們瓜分,千萬靈息順蠱匯聚到一人體內需要時間。但靈海一刻都不能枯竭,我要暫時先用仙池水來填,穩住人間地脈。待我用匯聚起的靈海靈息煉成破念劍,才能放出天門後的無盡源泉真正澆灌人間。”

“這樣......”禦澤喃喃。

良久,禦澤妥協了:“好吧。”

江月白是江月白。

江月白不是他那個倔強的兒子。

是他搞混了。

禦澤離開了江月白的房間,乘著輕霧騰空而起。

是他喝得太醉了。

他有什麽可擔心的。

江月白早就和他說過計劃,周詳縝密,有何危險?

風清月明,碧空無雲。

禦澤心情大好,在夜空中仰頭飲酒。

他一口飲盡,卻覺得哪裏不對。

今夜根本沒有下雨。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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