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珍玉食殺人桌

江月白道:“我的籌碼, 隻說給霧山公子一個人聽。”

話音未落,遠處又有不少雅間圍欄外陣法消散,將簾子拉開了縫隙。

能上九層樓的都是在仙門內叫得上名號的大人物, 他們見慣了大場麵,此刻卻都對這個人感到幾分好奇。

這些年來, 因為狂妄自大、為了虛榮心走上九層樓的人, 有過不少。那些人起先也為了充麵子放過豪言壯語,但大多數人都熬不了多久, 往往在前幾輪的驚嚇中就早早現了原形。

他們從沒見過撐到場終,還能說話這樣底氣十足的人。

主持修者聞言, 冷冷道:“若你見了霧山公子, 到時候卻拿不出籌碼來,你知道是什麽下場嗎?”

江月白麵色如常:“不過就是一個‘死’。還有什麽嗎。”

不過就是死。

世間天大地大命最大, 誰能在這等壓迫下這樣雲淡風輕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是傻了還是瘋了?

“好啊, ”主持冷笑, 揮手吩咐侍從去拿紙筆, “既然不能讓別人聽, 寫下來總可以吧。”

他閱人無數, 見過為了虛榮逞強不要命的人、也見過臨到死前想偷奸耍滑的人。他才不會上這種拙劣的當,他倒要看這小子到底能搞出什麽名堂來。

沒過片刻, 侍從便捧著放紙筆的托盤, 一路快走, 停在了江月白的隔間前。

主持遠遠瞧著江月白,說道:“霧山公子向來先要報酬, 再替人做事, 這是規矩。你連報酬是什麽都藏著掖著, 就想先見霧山公子, 沒這個道理。”

“兩人交易,‘值不值得’才是最大的道理。”江月白垂眸看了一眼紙筆,微微歎了口氣,“我其實還覺得見麵這件事,有點配不上我的報酬。”

主持睜大了眼:“你......”

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滿場再次響起抽氣聲和竊竊私語。

不論這小子是在逞英雄、還是在拖時間,都已經把霧山得罪得死死的。

再無可能有生路。

有人壓低聲音笑道:“今晚沒白來,要有好戲看了。”

易寶雅會每屆都會出幾個不小心違背了規則或是觸怒了大人物的小修,雅會的狂歡就以這些人的慘死作為高|潮頂點——取他們的性命,來做盛會的最後一個精彩表演。

名為,殺戮宴。

殺人的過程往往極度殘忍血腥。

仙門修士們平日裏在各自門派做膩了正人君子,他們經常殺人,卻隻能用最無趣的殺法——循規蹈矩,就算處決犯人解決仇人,也都會一刀給對方一個痛快。

被規矩條文束縛久了的人,便詭異地渴望光明正大的途徑來發泄心中的惡。這種渴望就像壓在心底的蠱蟲,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安竄動......

需要一個地方讓他們盡情爆發宣泄。

比如這裏。

他們每次總能在霧山公子的晚宴上極致放縱,金錢、珍寶、功名、殺心、欲|望......他們酣暢淋漓地享受到人性裏最恐怖也最美味的惡意。

沉醉,上癮,癡迷。

美妙絕倫。

“規矩是霧山公子定的,”主持見江月白遲遲不下筆,已經斷定這小子根本拿不出任何籌碼,不再維持客氣的口吻,緩緩說道,“還輪不到你來改。”

他此刻反倒有了耐心,並未立刻吩咐人來處置這個小子——殺戮盛宴前的每一刻等待,都是在為滿場看客提供更佳的絕妙體驗。

“好吧。”江月白點點頭,伸手拿起了筆,“我寫。”

各個雅間的圍簾都微動。

這人真要寫?他能寫出什麽?

數百道視線從各個地方匯集而來,聚在江月白手裏那根緩緩移動的筆上。

無論是拉開垂簾現身的修士,還是仍舊在圍簾後暗暗觀察的修士,都無比好奇——這個即將成為殘殺表演主角的人,能在生命最後一刻,再貢獻出什麽精彩好戲。

江月白彎腰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放下了筆。

侍從捧著寫好的紙,快步走回主持身側,將托盤裏的東西呈上。

主持低頭去看那張紙——

上麵根本沒有寫作為籌碼的人和事、也沒有寫什麽能作為報酬的珍寶靈石。

隻有一行......

詩。

他心內冷笑:好啊!修真界果然不缺這種為了出風頭不要命的狂妄小子。

死到臨頭,還想用一首詩來為自己萬古留名。

他偏不會讀出來如這個人的意。

“這位道友,”主持抬頭望向江月白,“你知道雅會的最後一個表演是什麽嗎?”

江月白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第一次來。”

周圍各間雅閣裏傳出了幾聲壓抑的低笑。

主持別有深意地說:“你是主角。”

“是嗎。”江月白道,“那我很期待。”

主持聞言,神色複雜地看向他。

這人是真的膽大包天,還是傻得可憐。

江月白在一片詭異的竊竊私語裏坐回了隔間軟座,自己給自己倒酒,似乎根本沒聽懂那些話的意思。

周圍站著的仆從侍女都不再服侍。他們沒必要再討好一個死人。

“來人!”主持將紙一揚,高聲道,“去把這張紙拿給霧山公子看!”

“是。”侍從低頭應道,將紙接在手裏。

滿座看客都興致盎然。

好戲馬上就要開場,這場戲可比前麵每一個珍寶和交易都吸引人得多!

拉開垂簾的隔間裏都擺上了新的茶水點心。沒拉開垂簾的隔間裏也傳出了交談低語的躁動聲響。

所有人都在等霧山公子看到那片紙後的反應。

正值此刻,西南雅閣的垂簾忽然被蘭花扇子挑開一角,一個溫雅的男聲遠遠傳出來:“慢著。”

傳紙的侍從腳步一停,抬眼望上樓上隔間。

主持循聲望去,看到蘭花扇子,神色微微一變,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問道:“仙長有什麽吩咐?”

那人道:“我看這位小公子是第一次來,有些事情不太懂規矩,你們勸一勸就好了,沒必要真去送這張紙。”

主持知道簾後的人是誰,他不敢得罪,擺了手讓侍從先停住,在腦海裏飛快地揣摩著對方這句話的意思。

“那青玉質地清脆,碰一下就有聲音,對麽。”那人又道。

主持登時明白了意思——對方是要......保那個小子!

“確實......”主持硬著頭皮順著對方的話答道。

“新來的人難免對這裏的東西好奇,”簾後男子緩緩說,“你問問他,是不是不小心碰了青玉。”

整層樓寂靜無聲。

蘭花扇子的主人沒有讓任何侍從和修士幫自己傳話,而是直接親自開口,用了真音。

相當於直接露了身份,要明著保這個人!

如今隻要那傻小子簡簡單單答一句“是”,或是隨便點個頭。

今晚他就不用死。

主持看向江月白的方向,見他半天沒反應,重複了一遍問題:“問你話呢,是不是誤碰了?”

江月白放下酒杯,一本正經地回答道:“不是啊。我拿錘子敲的。”

滿場響起低低嗤笑。

這個人,就算天王老子下凡,都救不回來了。

隔簾後的紀硯聞言,搖著蘭花扇子的手一頓。

他微微轉身,這次直接伸手撩開了全部簾子,對江月白的隔間道:“小兄弟,你紙上寫的東西,可以給我看看麽。”

江月白看著他,回答:“當然不可以。”

眾人:“......”

這小子是要把在場所有大佬得罪一遍嗎?難道是覺得自己人之將死,所以破罐破摔了嗎?

小修初生牛犢,還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

紀硯身旁的修士低聲問:“閣主,保他做什麽?”

一看就是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不上道。

紀硯冷冷看了身側一眼。

旁邊的修士立刻閉了嘴,退回原位。

“言道長,”紀硯“唰”地合了折扇,對主持交易的修士道,“你把那張紙拿給我。”

他這次換了口吻,不是請求詢問,而是命令。

言主持站在原地,左右為難。

前一刻他還在看別人的好戲,如今醜角成了他自己。

得罪霧山,還是得罪紀硯。

哪一個都沒有好下場。

紀硯重複了一遍:“言道長。”

主持袖下的手攥了攥,咬咬牙,示意了一眼拿紙的侍從,讓對方把東西送到紀硯隔間。

他心內已思忖好了對策,就算紀硯看過之後扣下了紙,他也要命人再寫張一模一樣的送去給霧山,並且把責任全推到紀硯身上,他隻是被逼無奈。

惹惱了紀硯,不一定會立刻死,畢竟此地不是玄書閣的主場。但惹惱了霧山,很有可能會直接死在今晚。

他還不想把自己搭進去。

侍從會意,從樓梯拐回來,穿過回廊,向著紀硯隔間走去。

可在經過江月白隔間時,一隻手攔住了他——

“我說了,”江月白認真地道,“隻給霧山公子一個人。”

滿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眾人都想看看,向來意氣風發的紀閣主,還能對這個不怕天高地厚的小子再忍耐幾次。

“好。”紀硯的嗓音裏沒有怒氣,手一收,放下了垂簾,聲音頓時顯得遙遠了幾分,“那就拿給霧山公子吧。”

眾人心道:果然,命中該有此劫的人,神仙出手也保不住他的命。

他們心情重新愉悅起來,看來今晚的殺戮表演,還是會上演的。

主持鬆了口氣,袖下緊攥的指節也放開了。

他抹了把額角的汗,招呼拿著紙的侍從,讓他速速把東西送去給霧山公子,免得再生事端。

玄書閣的修士拉嚴了隔簾。

紀硯繼續搖扇,低頭端起茶盞,抿了口。

但麵色卻有些陰沉。

旁邊的修士忍不住再次開口:“那人......到底是......”

他不明白那個人到底哪裏入了紀閣主的眼。

紀硯這此沒有回以冷厲的眼神,而是回答了問題,低聲緩緩說:

“他寫字的樣子,很像一位故人。”

......

江月白喝光了茶,又喝光了酒,開始吃桌上的點心。

他很多年沒吃過人間美食,從前在仙門不用吃,後來在玄天境煉劍,更沒心思吃。

但今夜,他忽然很有胃口。

旁邊站著的侍女個個麵色複雜。

她們偶爾彼此對視一眼,交換著心中的想法——這個人,真的好可憐、又好活該。

下幾層的交易會陸續結束,有不少人都聚集在了七層八層,好奇地向上張望。

九層樓的交易會每次都是結束得最早的,因為參會的人少、交易的東西珍貴、交換的事情難辦,所以全程交易往往不會超過十樁。

況且九層樓的人士,多是二十六家名流中的名流,不便在此處多留,故而每次都是最早離場的。

可今夜卻事出反常。

連下三層最混亂最漫長的散修交易會都結束了,九層樓居然仍舊燈火通明,每間雅閣都明燭未滅,顯然還在等著什麽。

不少下層的修士都借著這個湊熱鬧的機會登到了八層,相互詢問著:

“這是在等什麽?”

“難道今夜有殺人宴?”

“那也不該在第九層辦吧?”

以往雅會不守規矩的都是些低層小修,最後作為殺人表演主角的也都是些下層修士,他們還從沒見過九層樓的修士被殺。

“聽說是個散修,裝大尾巴狼充麵子,上了頂樓......”

“嘖嘖!還有這種奇事?”

“還有更奇的呢!他怕是覺得今夜要交代在這兒了,幹脆英雄逞到底!直接敲了壓軸玉!”

“敲、敲壓軸玉!他拿什麽換?”

那講話的修士故意賣關子:“你們猜。”

眾修士都搖頭:“猜不到。”

“一,張,紙!”那修士一字一句說。

眾人震驚:“什麽?!”

“拿張紙糊弄霧山公子?他怕是真的活不了了!”

“這回可真的有意思了!”

“可不麽,今晚有得看了......”

過了片刻,前去送紙的侍從回來了。

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沒人問問題,但寂靜的空氣裏卻充滿了問題。

主持率先開口:“如何?霧山公子看了嗎?”

侍從搖搖頭:“公子在休息,他的貼身護衛讓我把東西放下出去,我就把紙放在了簾外桌上,出來了。”

霧山還沒看。

眾人的目光轉向江月白——這小子還算走運,今夜還能多活會兒。

“你們幾個,去,”主持吩咐周圍的侍從,“把八珍玉食桌抬上來。”

趁著這個功夫,剛好先把殺人宴的東西準備齊,免得到時候霧山盛怒,他們手忙腳亂來不及,跟著一起遭殃。

聽到“八珍玉食”四個字,底下八層擠著看的修士們都表情變化,彼此挑眉飛眼——殺人盛宴果然要開始了。

八珍玉食桌上擺的不是真的八珍玉食,而是,人。

要被宰殺的人。

一張長桌被抬到九層中央,桌上共有五條鎖鏈,在琉璃燈下閃著寒光。

江月白看向那張長桌:“這是要幹什麽?”

旁邊的侍女見他表情單純,此時有些不忍心起來,支支吾吾說:“要......要開宴會......”

江月白眼神好奇:“什麽宴會?”

侍女:“呃......這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仙長過一會兒......過一會兒就知道了......”

江月白點了點頭:“好的,多謝。”

他繼續拿著桌上的雪花糕,吃得若無其事,目光卻在盯著那些鎖鏈看。

光滑細膩,似乎是玉。

他心裏在想:這些鎖鏈質地太溫潤,一看就是表演性質更強,若真套在自己四肢脖頸,應當除了涼,不會有什麽痛感。

遠不及淵兒為他戴過的東西。

江月白忽然有些沒了胃口,放下了手裏的點心。

遠處傳來急促腳步,幾個陌生人影忽然出現,與主持道長低聲交談著。

主持連連點頭,再轉身時,臉上神色一換。隻聽他清了清嗓,高聲道:“各位道友,真正的壓軸好戲要開始了!”

九層樓的雅閣簾內都動了動,有的隔間雖沒完全拉開,但也都布置了透視陣法,好能清晰觀景。

擠在八層的下級修士們都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和旁邊的人爭搶著位置。

主持走到江月白的隔間前:“這位小兄弟,請吧。”

江月白抬起頭:“他同意見我了?”

主持麵上帶著奇怪的笑:“沒有。”

江月白問:“所以要請我去哪。”

主持側身,指了指遠處那張桌子。

已經開始有侍從捧著盛裝各種大型刀具的盤子,在桌上依次排開——這回就算真的是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張桌子上要開什麽樣的宴會。

“要殺我?”江月白沉默了一下,問道,“是他的意思?還是你們的意思?”

主持冷笑道:“當然是霧山公子的意思。”

“好吧。”江月白歎了口氣,從桌後起身,“希望他不要後悔。”

直至此刻,這人居然還要威脅霧山不要後悔!

主持心想:可惜這種低級手段救不了你的命,我看待會兒最後悔的應該是你自己。

但江月白似乎並沒有後悔。

起碼看上去沒有。

這更勾起了觀戲眾人的好奇心——這樣逞強好勝的人,被殺的時候,會不會狼狽地痛哭求饒,和現在強撐著的好漢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江月白走到長桌前,旁邊的侍從沒有立刻上前按住他,而是將托盤捧到他麵前,道:“請仙長自己選一把刀。”

“我自己挑?”江月白笑了一下,“這真是修真界的宴會麽,這麽刺激?”

侍從低下頭,抿唇不語,下層圍觀的修士們也都尷尬地清清嗓子——這樣血腥的表演,的確不該是他們這些修道之人該看的。

但他們好像被人下了看不見的蠱,控製不住自己的心,忍不住想要去看。

江月白垂眸,視線掠過各個長刀,指尖停在一把刀的刀柄上,輕聲說:“就這個吧。”

侍從震驚地抬起頭!

因為那是十把刀中唯一一把,刀刃帶著凹凸鋸齒的刀!

這樣的刀不快,割起肉來,隻有折磨。

“你......”侍從本沒資格擅自講話,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你確定......”

“表演麽,”江月白說話時嗓音平靜,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這樣才好看。”

這回連九層樓的名門修士都震驚了——這人也真的夠膽,居然想要借著這一死,在全仙門麵前出夠風光、賺夠名聲......

等等,可是這個人,從頭到尾,也沒報過自己的名字啊。

此刻不說,還待何時?

江月白並沒有趁著這個萬眾矚目的時刻報出自己的名字,隻是將長刀在手裏調轉了個方向,將刀柄遞給對麵的侍從,說了兩個字:“來吧。”

話音剛落,九層樓的燈光在一刹那間全部熄滅!

緊接著是八層、七層......一層接著一層滅燈,整棟歡聲笑語的明樓霎時陷入極度漆黑!

隻留下江月白所站之地一道薄光。

沒反應過來的人群寂靜了一瞬。

一個略顯空渺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

“帶他來見我。”

【作者有話說】

上章更晚了,上章評論都補了紅包。這章也給各位小可愛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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