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過滄瀾山的一片雪

雲樺伸手握住這把劍。

暴雨瓢潑, 雷聲滾滾。到處都是喧雜吵鬧的音。

但此刻身影密集的魔宮前卻顯得死寂。

“這是九霄魂斷,也是天機劍......”穆離淵渾身已經被冷雨澆透,極力按捺焦急的嗓音在發顫, “......還是師尊七年前送給我的那一把劍!這是三把劍!夠不夠換?”

雲樺卻隻不緊不慢地輕撫著劍身,語焉不詳:“這劍會是我的麽。”

穆離淵說:“劍靈我已經封了, 你現在就可以用你的精血讓它認主。”

“尊上!”默蘇慌亂地大步衝上前, 想要直接越過穆離淵去奪雲樺手裏的劍,“這絕對不可以!他......”

穆離淵一把拉住了默蘇, 將她按回了身後。

雲樺緩緩點頭,仍在垂眸賞劍:“嗯, 的確是好劍。”

穆離淵淌著雨水走上前幾步, 喘息錯亂,壓製不住滿腔強烈的怒意:“劍給你了......你還要什麽?你到底要怎樣才能給我玉碎的解藥!”

“一把劍怎麽夠。”雲樺平靜地抬起眼, 直視著穆離淵通紅的雙眸, “仙門內野心家不少, 我要一個更能鎮住他們的東西。”

穆離淵已經想要殺人, 他滿身的魔氣都在雨水裏蒸騰, 但他深吸口氣, 壓下了殺氣:“你要什麽?說!我都可以給!”

“天,魔, 血, 珀。”雲樺一字一頓。

此話一出, 驚雷閃過,滿場的魔修紛紛重亮兵器!

殿前廣場霎時間殺氣四溢!

天魔血珀是魔尊的命, 是支撐魔界的基石。

穆離淵可以重傷、可以失去魔元, 因為這些都不會立刻要他的命, 但他絕對不能交出天魔血珀。

隻要血珀仍在, 他的靈脈魔息就不會散——那是支撐魔族天魔之息流轉的血珀,讓整個三界畏懼忌憚!

魔嶺的暴雨下得更大,似乎是感受到了此間主人受到的威脅,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嘩”雨泣。

“不就是要我的命嗎......”穆離淵嘶啞地說,“我給......我可以現在就給你!”

聽聞這句話,千百名魔修齊齊震驚抬頭!

從來都是他們的尊上殺人不眨眼,還從沒有過這種敢要他們尊上命的人!

“但你要先給我解藥。”穆離淵又說,“你隻要把解藥給了我,之後我做什麽都可以。”

雲樺負手將九霄魂斷劍背在身後,話音不急不緩,甚至帶笑:“魔尊大人,現在是誰求誰呢。”

穆離淵呼吸急促,雙手劇烈顫抖,他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人——大雨裏的雪白顏色越來越淡,手上的重量也越來越輕。

蒼白的皮膚在冷雨中融化。他幾乎已經快要感受不到江月白的身體!

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要用江月白來要挾他!

為什麽當他剛剛看到一點希望的時候,所有人卻都要這樣殘忍地對他......

穆離淵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雲樺!

他好想現在就直接殺了這個人!好想大家就這樣一起同歸於盡!

他這輩子從沒被人這般威脅過。

他,好,想,殺,人!

可他不能殺雲樺。起碼現在不能。

隻要他的江月白還有一絲生的機會,他就不能放棄。

“默蘇......你去......”穆離淵從江月白慢慢變淡的容顏上收回視線,嗓音極為沙啞,“你去拿刀來......”

“尊上!”默蘇無法理解,她這麽多年從沒見過尊上如此卑微、如此狼狽,她看著已經遍身是傷的穆離淵,不敢置信地問,“尊上......你要做什麽?”

穆離淵已經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把命令說得極簡:“取血。去。”

天魔血珀位於魔界的深淵之底,周圍魔脈纏繞,是魔界跳動著的心髒。

隻有魔尊的心頭血,可以召喚天魔血珀。也隻有血珀碎晶凝成的刀,可以劃開魔尊的心。

穆離淵要默蘇去拿那把從未見過血的刀。

默蘇不敢。

不敢去拿。更不敢不去拿。

她不再看穆離淵,轉身奔入雨簾。

冰水打濕了她的鴉羽麵具。

她覺得尊上瘋了。自己也瘋了。

雨水衝刷魔嶺的路,默蘇緊緊抿著唇,走向存放血珀刀的密室。

多年來,她知道穆離淵從未有過一夜不流血的夢,他熬過了數不清的痛苦長夜。

大仇得報,她以為尊上可以度過哪怕一個,不再被痛苦夢魘纏繞的夜。

可誰知道,等來的隻有更加殘忍流血的夜。

天魔血珀似乎感受到了魔尊劇烈震**的魔心,開始在深淵底發出沉悶的震顫。

整個魔嶺地動山搖。天地晦暗,大雨變色。

變成陰鬱的暗紅。

等默蘇拿著血珀碎晶做成的刀跑回來時,殿前廣場已經被暴雨填滿成了汪洋的血海!

腥紅的雨水淹沒了穆離淵的腿。

江月白垂下的白衣下擺漂散在血色的水麵上。

玉碎的毒無情地溶解著江月白的骨肉,將它們化成淡色的煙,順著穆離淵的手臂和黑袍向下緩緩滑動。

穆離淵覺得懷裏的人已經消散得沒有重量。

隻剩一層極薄的白霧。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穆離淵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支撐,狼狽地跌跪在血色的雨水裏。

“師伯!”他在這一瞬間拋掉了所有憤怒和尊嚴,嘶喊著乞求,“師伯......師伯!雲峰主!雲掌門!雲掌門!求求你!求求你!”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真的不知道這一次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為何蒼天無眼!要一次又一次地這樣懲罰他!

雲樺的青衫也被紅雨打濕,整個人都被浸泡成暗褐色的影子。

“我們不是做好交易了嗎,魔尊怎麽言而無信。”他向前走,停在跪地的穆離淵麵前,嗓音很緩,“說好了以物換物。現在是你在害他啊。”

“好!好!我給......我給、我現在就給......”穆離淵滿臉淌血,呼吸錯亂,一把從默蘇手裏奪過血珀刀,顫抖著單手拔開,“我給你......我什麽都給你......”

血珀做成的刀鋒利無雙,拿刀的手也毫無任何猶豫——冰涼又滾燙的狠狠穿透皮肉!刺進心髒!

穆離淵胸前其他沒來得及完全愈合的傷口同時崩開,鮮血幾乎是噴薄而出!

血腥味濃烈,將風雨都染成淒慘的鹹澀。

“好了,”雲樺在血味的風裏溫和地歎氣,“好了好了。”

他走近幾步,屈膝半蹲,聲音平和柔緩,“我要你們魔族的血珀有什麽用,不過是想試試你的真心罷了。”

穆離淵聞言,顫抖地仰起頭。

他微微鬆了口氣,盛滿血雨的眼裏的哀求漸漸變作了希望與期冀。

雲樺終於心軟了、終於對自己師弟的命心軟了!

原來剛剛隻是考驗,幸好、幸好......

雲樺伸手摸入懷中。

卻在拿出手時動作微頓,他垂眼看著穆離淵的目色裏忽然露出微笑,輕聲說:“好孩子,做一個師尊最寵愛的徒弟,很幸福吧。”

穆離淵微微一愣,他艱難地滾動著喉結,皮肉殘破的指節握著插|在胸口的刀,心口的血還在汩汩向外冒。

流了他自己和懷裏的江月白滿身。

“你師尊沒舍得讓你受過苦,你師伯來做這個惡人。”雲樺向前傾身,語氣很溫柔,如同從前在滄瀾山上待他和顏悅色的雲峰主,“玉碎哪裏有什麽解藥啊,嗯?傻孩子。”

穆離淵身體瞬間僵硬,他渾身疼得已經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呼吸。

“師伯......”他絕望地搖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雲樺,“不、不會的......師伯......求你......求求你......”

“過得太順風順水可不是好事。你師尊少給你上這一課,師伯今天補給你。”雲樺殘忍地把後麵的話拆分成一字一句,“這世上總有你想要的東西,你求不來。總有你想得到的人,你得不到。總有你想做成的事情,你注定失敗!”

“可你有什麽辦法呢。”雲樺笑起來,“你什麽辦法都沒有啊!”

穆離淵猛地噴出一大口血!

懷中江月白的眉眼被他的血染成了流下血淚的模樣。

穆離淵單手攬住了江月白,另隻手勉強撐住地,沒有讓懷裏的人落入汙雨。

他俯身不停地吐血,魔心在血珀碎晶的刀傷裏潰爛,流出止不住的黑血與魔息。

“殺......”穆離淵垂眸艱難地喘息,含著血的嗓音極度暗啞,“殺了......”

默蘇會意,憤怒地大吼一聲:“給我殺了這個人!!!”

魔修們立刻持兵上前,魔霧幻化的巨型凶獸在雨裏顯出形狀,嘶吼著將雲樺圍得水泄不通!

雲樺猛然抽|出九霄魂斷劍——劍氣縱橫四**,將麵前蜂擁而至的魔修們震出幾丈遠!

劍靈被封,這把凶劍現在握在誰手裏,就是誰的殺器!

黑紅繚繞的魔氣如雲翻騰,滾滾泄出。

天機劍碧藍色的靈光如同螢火輕盈飛躍,凝成護身的盾。

原來拿到天下第一劍,是如此所向披靡!

雲樺從沒有體驗過如此風光無限的時刻!

他人生的前二十載,雖做不到甘為蒼生赴命,卻也勉強能算是個好人君子。

但他萬事萬物,從來都是——

求不得。

他從來都未曾擁有過這種意氣風發!

他從來沒體會過讓眾生折服的滋味!

他其實,真的好想做北辰仙君。

魔族攻打滄瀾山,他的確在給玄書閣的回信裏故意用自己的筆跡寫了個“無”字。

紀硯的無聲筆上刻著江月白親手寫的“無聲”,他知道紀硯對這兩個字最細心敏感,一定會一眼就發覺異樣。

他想毀掉滄瀾門的念頭不止一次。

江月白是如何聰明的人,既然已經發現了他的“非忠”,何必要再給他希望?

像把一塊不要了的肉,施舍給一條跟在身後的狗。

更像是一個暗暗無言的懲罰。

名劍在手,他如今再不需要誰來施舍!再也沒有誰能懲罰!

雲樺在九霄魂斷和天機劍的劍氣中仰天大笑,他人生幾十年來頭一次笑得不再含蓄謹慎、笑得如此暢快淋漓!

幾十年如一日的小心翼翼,讓他感到惡心和厭倦。

如今他終於看到了江月白眼中的風景。

原來高高在上,將眾生踩在腳下做螻蟻、看他們卑微下跪,是如此痛快!

雲樺沒有再看麵前掙紮匍匐在血海裏的人影。

他轉身踏上天下第一劍!驅動長劍飛入浩闊夜空!

魔鷹紛紛化作獸形,與數千魔修一同追著劍氣而去。

遠山震顫,魔霧四起,恐怖的嘶吼鋪天蓋地,湧向空中那點囂張的仙氣。

無邊的暗紅色雨水盛滿了魔界的山穀。

大地成了血紅的浩海。

穆離淵渾身都被血水浸透,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他的血、哪些是下的雨。

懷裏人的白衣染成了刺目的紅。

江月白僅剩不多的身體在夜晚的冷風中漸漸消失。

衣下的身體一點一點融化、白衣一寸寸癱軟,搭在穆離淵的手臂。

穆離淵的腦海一片空白。

為什麽......

為什麽啊?!!

“不要......不要......”穆離淵低頭看著江月白僅剩的顏色淺淡的容顏,眼裏掙裂出了血淚,嘶啞地哭喊,“不、不......師尊......師尊......師尊!”

他還沒來得及說那些昨晚想過千萬遍的心底話。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親口說一句後悔和道歉!

魔元撕裂的位置在劇痛,魔心劈裂的地方在流血。

他的五感漸漸因為魔息的消退而變得不清晰。

他用盡全力把江月白抱在身前,卻隻在失去視力之前,看到他魂牽夢繞的容顏徹底化成無色的煙!

“啊————!!!”

他撕心裂肺地慘叫,他感覺他已經死在這個噩夢般的長夜。

手裏的人徹底消失在寒風。

穆離淵錯亂地在血雨裏摸索著,隻能摸到一件空空****的白衣。

鮮血猛地衝出他的口鼻、衝破他的胸膛,迸濺得到處都是。

他跪在血海裏嚎啕大哭。

他緊緊抓攥著單薄的白衣,痛苦地捂住自己流血的雙眼。

他的江月白......

他的江月白......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吻一吻他的江月白。

他昨夜還滿懷希望地走過那段艱辛的路,滿懷希望地編著要送給師尊的禮物。

今日卻給他最決絕的離別!

為什麽啊?

為什麽啊!!!

群山崩裂,碎石滾滾砸入血海。風中冷雨凝結成飛旋的霜雪,落了穆離淵滿頭。

他的斷手不停流血,血雨裏的白衣再撈不起來。

他殘破的手指捂著自己的胸口,摸到滿手的血,卻摸不到心跳。

他的心已經碎裂在了血珀刀下。

穆離淵哭得渾身發抖。

冰絲藤葉的劍穗從他鮮血淋漓的懷裏滑落,掉進起伏的血海,瞬間化作枯萎的黑線。

他寧願自己死在昨夜赤焰焚燒的火河裏!

死在那個滿心期冀的月下!

他不是金剛鐵骨,他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痛徹心扉地離別!

他的人生漆黑茫茫,隻有遙遠到記憶模糊的年歲裏有名叫“江月白”的光。可他還沒有伸手碰到,那點明亮就已經熄滅了。

他墜入無盡無底的深淵、落在夢魘纏身的黑夜,他的心沒有一刻不在劇痛裏掙紮。

他好痛......

他真的好痛......

如果時光倒流,一切可以重新選擇,他不想再做一個會心痛的人了。

他隻想做紫藤樹上的一朵花,做飄過滄瀾山的一片雪......

能在風雪夜歸的劍風裏,吻一吻江月白的手。

就好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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