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為時已晚的夜

烈火焚燒。

火光照亮星邪殿裏刑柱與鐵鏈的殘骸, 燒化的碎屑落在穆離淵身上,他看著自己的皮肉從通紅變得焦黑,從傷口綻開處流出濃稠的血......

心口太痛了, 皮膚上這些痛反倒覺不出痛了。

毀掉吧。

全部毀掉,徹底毀掉, 就不會再痛了。

穆離淵指|尖燃起一簇魔焰, 扔在廢墟裏。

火蛇瞬間竄起數丈高,吞沒了周圍殘破的桌椅, 順著木頭柱子向著本就快要坍塌的房梁延伸,殿頂的琉璃成塊成塊墜落, 殿中的床榻、屏風、擺件全都開始凶猛地燃燒。

冰雪覆蓋的廢墟, 刹那間成了一片火海!

穆離淵向後仰躺進這片烈火燃燒的廢墟裏,閉上了眼。

就讓一切荒唐的痛都結束在今夜。

閉眼後昏昏沉沉的夢裏沒有火, 隻有滄瀾山清涼的雪與溫柔的花——

年少的他坐在紫藤樹下的秋千上。

背影模糊的江月白站在晚霞漸落的春風裏。

他看著江月白。

一刻也不願意移開視線。

這次沒有下雨, 沒有雨水衝散這個夢。

因為他忍住了淚。

他想要多看幾眼麵前的人。

春風拂過江月白的長發, 江月白轉過身, 在滿天紫藤花的碎瓣中朝他走過來。

穆離淵感到周圍的樹木花草隨波搖晃了一下。

他的淚又要流了。

江月白步履輕緩, 停在秋千前。

太近了。

穆離淵狼狽地低頭躲避, 不敢再看,可最後又忍不住仰起頭, 仔細看著江月白近在咫尺的眉眼。

太熟悉了。

也太殘忍。

江月白在晚風裏歎了口氣, 伸出手, 微涼的指腹緩緩撫過他眼角:

“別哭了。”

穆離淵猛地抓住江月白的手,緊緊攥在手心。

周圍的景色已經開始在水中晃**, 他知道自己的淚即將再次淹沒這個夢境。

在腥風血雨的仇恨裏、在白雪紛飛的天機門前, 他隻留下了江月白臨別時在他眼角的一撫。

在每一個清醒和不清醒的夢裏反複折磨他的心。

江月白要他別哭。

可是麵前的一切都已經開始在水中漸漸融化。

穆離淵在故人身影消散之前鼓起勇氣攬住了麵前的人。

夢裏的江月白沒有離開, 隻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師尊, 我錯了......”穆離淵絕望地發覺懷裏的人已經開始顏色暗淡,拚命地重複著,“我錯了,是我做錯了......”

“我錯了,我不想報仇了......”

他其實早就想說這句話了。

每一個濕汗淋漓喘息交錯的長夜,他抱著江月白的時候,都很想說“師尊,我不報仇了”。

他根本不想做江月白的仇人,他無比厭惡體內魔妖的血脈,他好希望一切真相都是一場大夢——醒來的時候什麽都沒發生,他不是魔族,還是江月白的徒弟。

偏執地尋仇隻是幼稚地想要找個借口留住江月白,留住他想回到卻再也回不到的朝夕相伴的從前,可最後卻搞砸了一切。

“我錯了......我不會再犯錯了......”他把臉埋在江月白懷裏,錯亂地喃喃,“求求你、求求你、求你......”

求你不要再走。

或者帶我一起走。

穆離淵在自己的哽咽聲裏,聽到江月白的嗓音從上傳來:

“去看看我留給你的東西。”

穆離淵動作一頓,抬起頭。

留給自己的東西......

那個東西,他還沒有找到。

......

夢醒時疼痛萬分。

穆離淵睜開眼。

周圍的火勢已經熄滅了大半。

默蘇帶著魔衛們衝進了廢墟。

“我不是讓你們不要過來......”穆離淵嗓音極度疲憊,陰沉嘶啞得幾乎沒有聲音,“聽不懂我的話嗎?”

默蘇踩著碎裂的磚瓦,小心翼翼地穿過倒塌的石柱,望向煙霧深處:“尊上,仙門來人了......”

殘破的廢墟裏傳來脆物碎裂的聲響,片刻後,穆離淵的身影出現在了濃煙之中。

他麵無血色,渾身卻都是血:“什麽人......”

默蘇搖頭:“那人沒有說名字。”

換做是從前,仙門來人,根本不可能活著走過魔界最外麵的禁製。但自上次紀硯來過之後,仙門的人,她都會下令放行。

她沒法完全揣摩透尊上的心思,但她能感覺到尊上想要見那些人。

穆離淵聲音暗啞地問:“他在哪。”

默蘇回答:“就在外麵。”

穆離淵踩著積雪穿過傾塌的宮殿廢墟,來到長階前。

黑夜已經到了盡頭,暗淡的晨光勉強照亮殿前廣場,地麵被白雪覆蓋,又落了一層火灰。

長階之下,立著一個單薄的人影。

很陌生,並非故人。

穆離淵沉默地走下長階。

階下的人抬起頭,風雪吹開了鬥笠前的紗。

“是你。”穆離淵停住了腳步。

“能被魔尊記得,”那人笑得時候眉眼裏柔情萬種,似乎不論麵前是人是物,都能讓他如此深情,“算是我的榮幸。”

鬱行舟。

天機秘境裏,被江月白砍斷雙手的琴聖。

穆離淵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鬱行舟笑容溫雅:“當然是來傳好消息。”

穆離淵冷笑:“仙門的人來魔界傳好消息,當真聞所未聞。”

鬱行舟不慍不惱,緩緩道:“仙門武宴開試大典的預演,雲樺的天機劍沒有斬開試劍石,現在消息走漏,仙門各家議論紛紛,都在說那把天機劍,是假的。”

穆離淵眸色微變,片刻後,才道:“與我何關。”

“真正的天機劍下落不詳,可回想當初天機門開啟,進入門內的隻有五人,北辰仙君、雲樺、蘇漾、紀硯......”鬱行舟話音稍停,看向穆離淵,“還有魔尊你。”

穆離淵挑眉:“所以呢。”

鬱行舟笑道:“除去滄瀾門的三位,天機劍如今隻可能在紀硯或是魔尊你的手裏,但比起紀硯,我更相信天機劍,其實是落入了魔尊之手。”

穆離淵冷冷說:“無憑無據的事,鬱掌門可不要亂猜。”

鬱行舟笑了笑:“我隻是好心來提醒魔尊,三日後仙門二十六家都會赴滄瀾山參加武宴,江月白身死,他們早有異心,雲樺的天機劍若是真的鎮不住場子,仙門尊主,可就馬上要換別家了。”

穆離淵瞧著他,微勾唇角:“怎麽,你想讓我去做這個砸場子的人?”

鬱行舟道:“魔尊若是有真正的天機劍,此時不亮,更待何時呢。”

在鬱行舟看來,仙門武宴,是最有可能徹底摧毀滄瀾門的機會。

眾人都以為江月白留給雲樺的東西可保滄瀾門百年不倒,如今卻發現事情並非所想那般,不論是奪權還是看笑話,圍觀尊門跌落神壇,總是別有樂趣。

穆離淵沉默了須臾,嗓音微寒:“鬱掌門不遠千裏來此,和我說這個,想求什麽?”

鬱行舟眉眼裏的笑被雪色映得更加柔和:“不求什麽,報個昔日的仇罷了。”

穆離淵的視線落在鬱行舟空**的兩袖:“恐怕沒這麽簡單吧。”

“被魔尊看出來了。”鬱行舟依然笑容溫和,毫不尷尬,似乎就等著對方這句話,“那鬱某就直說了,仙門武宴上,我可以配合魔尊演戲,戳穿滄瀾門的虛偽。作為報酬,我想要魔界的生血琥珀。”

生血琥珀,魔族寶石的一種,能使被靈器法寶砍斷的斷肢重生。

魔族嗜殺好戰,常有肢體損傷,戰功卓著的魔族會得到魔尊賜予的琥珀,將此琥珀放於斷肢處一夜,新的骨肉便會長出,如同原樣。

鬱行舟的手,就是他的命。

他已經失了一張心念數年的獨幽,絕不能再失去彈琴的雙手。

* * *

春天的滄瀾山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候。

白雪未化,花草細嫩,冰涼與溫暖融合得恰到好處。

滄瀾仙山美景年年依舊,隻是舊人不複。

沒有人能永葆風華,但世間總有少年正當風華。

暖風拂麵,旌旗飄揚,意氣風發的少年們沾滿春風殿前的廣場。

穆離淵身著修士衣裝,易了麵容隱去魔息,坐在擁擠人潮的最後方,遠遠望著那些少年人影。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仙門武宴。

滄瀾門雖是曆屆仙門武宴的舉辦地,但江月白每次隻帶紀硯與晚衣,從沒有讓他到場過。

因為師尊總是和他講,他天生體質不好心脈不穩容易受傷,不適合這樣的爭鋒對決。

此刻他想明白了另一層緣由,仙門武宴各家高手雲集,不少都是經曆過當年圍剿魔窟之戰的修士,若讓他們見到自己這個魔族,就算礙於滄瀾門掌門的麵子不說什麽,恐怕暗地裏也不會讓他好過——那年妖林試煉,江月白隻離開了片刻,就有人在妖林中動了手腳,引得他走火入魔。

春風殿前鍾鼓齊鳴,慶典在即。

每屆仙門武宴前三甲,能得嘉賞稱號“風華動仙門”。

新秀弟子成排站在廣場中央。

二十六家掌門分坐廣場兩側,眼帶讚許地望著中央的新秀弟子,思忖該挑哪個做自己的親傳。

武試奪魁者會得到滄瀾門掌門親賞的寶器,並且可以自選師門。

曆屆魁首都選擇留在滄瀾門。

這次的少年也不例外。

嘉賞大典與拜師儀式合並。雲樺坐在殿首,天機劍藍光縈繞,佩在腰側。

不輸當年風雪夜歸。

滄瀾十八位峰主一起為新秀弟子賜滄瀾印。

百名金丹修士坐鎮春風殿,第一仙門風華如故。

可就在禮成之際,突兀的聲音忽然從遠方人群傳來:

“曆屆仙門武宴,都要滄瀾門掌門的劍插|入玄魄試劍石,怎麽今年省了這一步?不合規矩吧。”

寂靜一瞬之後,人群中漸漸響起議論聲。

負責典禮儀式的康墨給出了回答:“北辰仙君喪期未過,今年試劍石上不換劍。”

可幾道異聲又起:

“風雪夜歸雖是名劍,卻是斷過一次的劍,斷劍怎可仍插玄魄試劍石?”

“不錯,北辰仙君自是無人能及,但滄瀾門掌門畢竟換人,總不能讓仙君斷劍再留此處,徒增傷悲。”

其餘修士聞言,有的猶豫著附和:

“這話沒錯......”

“再說,天機劍舉世無雙,何不插|入試劍石一試?”

“聽聞當年風雪夜歸讓玄魄試劍石燈芯連亮整整九日,不知天機劍能否超過風雪夜歸......”

此話一出,不僅是仙門修士,就連新弟子也都好奇了起來——雲樺的天機劍和北辰仙君的風雪夜歸,到底哪一個才算是天下第一劍?

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期待和起哄的聲音順著附和,越發高漲。

鬱行舟從容地在眾人的嘈雜議論聲中起身,麵帶笑容:“諸位,既然雲掌門不願試,那自然是有雲掌門自己的思忖,各位就不要刻意為難了吧。”

可這句話沒有讓議論聲消退,反而更激起千層浪:

“這是百年流傳下來的規矩,怎麽成了‘為難’?這兩個字扣在我們頭上,有點不合適了吧。”

“什麽叫‘雲掌門自己的思忖’?難道是怕天機劍插不進玄魄試劍石嗎?”

“怎麽會?天機劍乃是傳世名劍,要比風雪夜歸更強才對吧......”

“那為何......”

說到此處,眾修士麵上的神色都漸漸變化起來。

各家掌門彼此互視一眼,交換了幾個眼神,皆不再言語。

卻勝過所有言語。

穆離淵在人群寂靜一瞬的時候說了話:“你們不過是想說,這把天機劍是假的,對嗎?”

話音剛落,原本已經趨於安靜的廣場頓時炸開。

雖然人人心中皆已有猜測,但還沒有人敢這樣直接明了地將這句話說出來。

康墨沉聲道:“這位道友,請莫要胡言亂語!”

“那就去試啊,”穆離淵抱臂抬了抬下巴,遠遠地示意試劍石的方向,“到了這個時候,不去試怎麽能堵得上這些人的嘴。”

眾人的視線從說話者的身上,紛紛轉到了雲樺身上。

這話說得沒錯——到了這個時候,雲樺哪怕隻是沉默,都是在屈辱地默認。

此刻瞬間的安靜,

顯得格外漫長。

沉默須臾,雲樺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視下站了起來,手握佩劍的劍柄,緩緩走下台階。

所有視線隨著他的步子一起移動,移向殿前廣場中央的玄魄試劍石。

陽光剛好落在廣場。

天機劍出鞘時,冰藍的靈浪在日光中四溢飄散。

在場眾人皆感到陌生又強大的靈力場。

雲樺雙手舉劍,深深吸氣,劍鋒向著試劍石狠狠紮下——

巨響炸裂,碎石迸濺!

劍風騰起的霧靄濃烈刺目。

可所有人連眼睛都不願眨一下。

他們都想要看清楚這至關重要的一刻。

塵埃緩緩落地。

試劍石重新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裏。

碧藍的劍刃已經深深沒入試劍石當中!

玄魄石燈芯驟然亮起——金光刺目,不輸蒼穹烈日。

向所有人昭示這是一把極品寶劍!

春風殿前陷入詭異的死寂。

片刻安靜之後,穆離淵率先帶頭鼓起了掌。

“啪,啪,啪——”

一聲,兩聲,三聲,極度地緩慢,卻在寂靜的人海裏**起清晰可聞的回音。

四周回過神的修士們也立刻紛紛跟著鼓掌恭賀:

“好劍!漂亮!”

“果真不輸當年風雪夜歸!”

經曆質疑之後的證明,遠比沒有質疑時更有分量。

千百張神色各異的人臉整齊地恢複了歡笑與諂媚,舉杯重新慶賀今朝大典。

穆離淵在這片喧囂熱鬧中無聲離開。

......

山道春花飄搖,卻寂靜得蕭索。

所有人都在殿前廣場,春寒峰上廖無人聲,唯有紫藤花落。

天末涼風,故景依舊。

穆離淵在袖下掐了隱身訣,緩緩踏進這座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院子。

他從前試想過很多次,再次走進這裏是以怎樣的心情,也許是兵戎相見針鋒相對、也許是大仇得報意氣風發......

唯獨沒算到,會是如此這般黯然。

紫藤樹曾被他放火燒過,秋千也曾被他用劍砍斷,此刻樹和秋千卻都完好如初地在春風中搖晃。

師尊為何要修複它們?

穆離淵不敢去想,也不忍再想。

陳仙殿外禁製重重,穆離淵一層一層解開他最熟悉的結印。

結界消散,玉簾隨著他帶進的風微晃,發出極輕的叮當聲。

他手心浸滿了濕汗,極慢地向著冷殿深處走去。

冷風穿堂,白幔飄揚。

琉璃冰棺像覆雪寒霜,在孤寂裏無言。

一別一春秋。

穆離淵在看到江月白的時候,隻感到冷雨忽落,澆得他渾身濕透。

他眼眶發酸。

白衣不染血色。

長睫輕垂,薄唇無色,修長的手指傷痕未褪。

和他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穆離淵輕顫著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讓他魂牽夢縈的人。

風裏忽然吹來嘈雜聲——

殿門外腳步逼近,一個嗓音高喝:“何人擅闖春寒峰!”

滄瀾門守衛已經將陳仙殿層層圍住。

峰主與修士皆聞訊趕到,雲樺站在人群中,神色沉鬱地望向殿內:“春寒峰上不歡迎不速之客,拿下他。”

沒等守衛進殿,穆離淵已經自己從殿內緩緩走了出來。

未卸易容,仍是普通修士的裝扮。

數百刀劍立刻齊齊對準了他!

“哪家的後生,如此不知禮數。”雲樺盯著他,“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穆離淵抬眼掃過麵前人群,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後的鬱行舟——想必就是這位向雲樺透漏了他來的消息。

他並沒有按與鬱行舟的約定來戳穿滄瀾門的假劍,反而把天機劍的劍魂注入了雲樺佩劍,演了另一出別樣精彩的好戲。鬱行舟此刻恐怕已是怒火中燒,卻又無能為力。

誰讓他有求於人。

雲樺冷聲道:“問你話呢。”

穆離淵口吻平靜,甚至暗淡:“我來看看師尊。”

話音一落,在場眾人皆驚詫——此人是誰?竟敢叫北辰仙君“師尊”?

人們彼此麵麵相覷,看向雲樺,又重新看向穆離淵。

雲樺臉色極度陰沉:“今日是仙門武宴,魔尊未免太囂張了吧。”

穆離淵在三界攪弄風雨、在天機門前大開殺戒,他都無所謂。

但今天,是他雲舒棠第一次堂堂正正以掌門身份主持仙門武宴,穆離淵卻要來此尋事,語調張狂進出自如!實在是打他的臉。

修士們聽到“魔尊”這兩個字,紛紛變了臉色,防備地後退數十步。

有人已經握緊了自己的靈器法寶。

陳仙殿前霎時靈息繚繞,劍拔弩張。

“我說了,”穆離淵走下台階,“我隻是來看看,看過就走。”

“你把這裏當什麽地方了!”雲樺長劍猛然出鞘,攔住了他的前路,“我師弟是如何被你所害,你竟還能說出一句‘來看他’。”

穆離淵微微側眸,看向雲樺:“那是我與師尊之間的私怨,我們恩怨已了,不許我再念舊情嗎。”

雲樺冷笑:“你們之間何來恩怨舊情,有也不過是他對你的恩!你對滄瀾門來說,隻有仙魔不容的仇!你這條命,當年就不該留。”

仙門諸修士見雲樺態度如此堅決,紛紛有了底氣,立刻列隊布陣將穆離淵團團圍住。

來參加武宴的都乃名門高手,此刻又有雲樺天機劍在前,以多對少,他們並不畏懼。況且此地不同於上次交手的人界伏墟山脈,滄瀾山乃仙家福地,四周靈場能助仙抑魔。

優勢重重,眾修士皆信心十足。

歸元劍派長老率先亮出本命法器,喝道:“說得沒錯!十多年前我隨師兄出戰魔窟,師兄一把歸元劍橫掃魔宮,活捉魔尊與他的妖妃,將他們投入熔魔爐中,燒得魂魄都不留,換來仙門安寧數年!若當時將這孽種也投進焰爐,之後仙門也不必屢受魔族侵擾!”

另一長老道:“當年這小子落入北辰仙君手中才免於一死,可看看救他的人是什麽下場?對待魔妖雜種,就不該心慈手軟!”

“你們說什麽......”穆離淵神色微變。

那修士道:“說歸元老祖殺你父母殺得好,若非北辰仙君太過心慈手軟,也不會釀此大禍!”

穆離淵隻覺得被利雷擊中心髒,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難道他的父母......

不是江月白殺的?!

那為何......

那為何江月白要認下?讓他本來就要心軟消散的仇恨又加重幾分。

穆離淵呼吸逐漸急促,胸口翻攪著劇痛。

江月白說的那幾句“淵兒不用再怕”、“不用再恨”......他此刻才忽然後知後覺理解出了幾分更深的意義——江月白直到臨死前都沒有辯解澄清過殺他父母這件事,不是為了別的......

而是為了教他這個總是心軟的徒弟,如何出劍無悔地複仇。

為了讓他糾結萬分的痛苦能暢快了斷,

為了讓他往後餘生能再無仇恨地活著。

穆離淵的心好像裂開了口子,整個人都要散架。

其實......

其實除卻殺父殺母,其餘別的仇,樁樁件件,他全都可以原諒的......

仙魔勢不兩立,可隻要江月白一句話,他願意放棄魔尊的身份。

屠殺千百同族,可他心甘情願做江月白的座下走狗,哪怕替仙門屠盡天下妖魔他也願意。

用他魔元煉器,隻要江月白想要,完全可以直接對他開口,他什麽都給,魔元、靈脈、內丹,江月白想要哪一樣都可以拆了他身子拿走!

他最恨的其實隻是江月白騙他,他恨江月白那麽多年待他不是真心。

可笑。

穆離淵苦笑著,眼角滲出了血淚。

他現在隻能恨自己,恨自己麵對江月白時非要嘴硬裝出一副不服輸的模樣,不肯表露真心,怕江月白說他沒出息。

可他就是很沒出息。

比起報仇,他更想要江月白。

但這句話他永遠沒法說出口。

遠處幾個經曆過十多年前圍剿魔窟的修士們也紛紛跟著附和,壓抑多年,他們終於敢光明正大議論那段令他們頗有意見的往事:

“當年歸元老祖與北辰仙君共同擒住魔尊與妖妃,歸元老祖處死魔尊妖妃後,提議一起除去他們的孽種,沒想到北辰君竟出手阻攔!”

“說他的魔妖血脈稀有,還說能將他的魔元育成打開虛空門的鑰匙,我當年便有懷疑......”

“可不,口口聲聲說要用他的魔元煉器,可養了他那麽多年什麽也沒煉出來,誰不懷疑!”

紛雜的話語扭曲成怪音繞耳,像洪水猛獸襲來,逼得穆離淵喉嗓泛起陣陣鹹澀,想要吐血。

他以前從沒有機會和這些人接觸,更不會聽到這些往事。

因為江月白從前將他保護得很好——

世人都知道北辰仙君有一個最寵溺的小徒弟,從不舍得讓他做任何冒險的事,連春寒峰上的試劍傀儡都要親自看護著他去練。

滄瀾十八峰峰主從不在他麵前提起他的身世過往,那是江月白最嚴厲的命令。

小時候他以為是師尊不想讓他記起被魔族屠殺的慘痛記憶。

此時想來,師尊也許隻是想要隱瞞他們之間仙魔殊途的溝壑,好讓他能安安穩穩無憂無慮做一個仙門弟子。

周圍附和的聲音越來越多,讓他們忌憚畏懼的北辰仙君已經不在,諸修士得以把多年來忍耐在心底的不悅宣泄出來:

“什麽‘拿他魔元煉鑰匙’,不過是個想要救他的借口罷了!北辰君當年隻有十九歲,到底年輕,不忍殘害幼童。可最後這雜種還是重新墮魔!早知如此,當初我們就不該讓他帶走這個孽種!”

“北辰仙君一生沒做過錯事,唯一的汙點就是收了這麽個徒弟!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手軟!”

“這便是最大的錯事!”

“不是不敬,是實在難忍,我說一句,北辰仙君在這件事上,對不起二十六家、對不起整個仙門!我們......”

“夠了!”穆離淵深吸口氣,打斷了這些嘈雜話語,“是我自己十惡不赦,罵我師尊做什麽。”

“魔尊倒也不必在這裏惺惺作態。”雲樺看著穆離淵,話卻講給身後的人聽,“我師弟清風霽月一世,唯獨對待仇敵的確太過心慈手軟,我曾勸過他很多次,都無濟於事。但我和他不同,如今故人仙逝,滄瀾山便不會再認這個弟子、也絕不會再與魔族有任何瓜葛!”

他從前做雲峰主的時候,從來溫文爾雅,沒說過一句狠話。

但今日他不得不說。

所有人都說雲樺要做下一個北辰仙君,但他不想做下一個北辰仙君。

他才是師兄。

他不想永遠活在江月白的影子裏。

他想聽到的誇讚不是“不輸當年風雪夜歸。”

而是讓別人永不再提風雪夜歸。

其他仙門長老紛紛應和:“雲掌門說得好!早該如此!”

數百神兵利刃底氣十足地調轉方向,將穆離淵圍得水泄不通:“絕對不能再放過這個魔頭!”

方才那些話的衝擊太大,穆離淵喉中全是血腥味,腿腳發軟,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緩緩後挪步子靠在殿門旁的牆壁,才勉強撐住身子,沒有直接跌到。

仙門修士早已個個祭出了法器,靈光繚繞的陣法奢侈地一層又一層地包裹。

穆離淵看著麵前殺氣騰騰的圍陣,蒼白的唇微微彎了一下:“你們想把我怎樣。”

歸元長老冷喝:“自然是殺你以報仙魔宿仇!”

穆離淵仍是笑:“那你們倒是動手啊,光喊口號頂什麽用。”

修士們紛紛看向雲樺。

他們在等最該先動手的人動手。

雲樺猛然抬手,天機劍的劍鋒對準了穆離淵!

穆離淵連後退一步都沒有。

他親眼看著碧藍的劍光如同急墜流星般一寸寸逼近他的前心、再凶狠地穿過他的胸膛!

在微涼的春風裏爆開一陣滾燙的血霧!

下一刻,各家修士的無數刀劍紛紛接踵而至,一齊刺入了穆離淵的身體!

大股鮮血從撕裂的傷口裏洶湧噴濺而出,將周圍仙門修士的法衣全部染成血紅。

可從頭至尾,他們都沒有看到魔劍出鞘。

連魔氣都沒有感到一絲一毫。

他們甚至在懷疑:這個人真的是那個暴戾嗜殺的魔尊嗎?是否搞錯了人。

雲樺用力抽回自己的長劍。

穆離淵身形踉蹌了一下,吐出了所有淤積在胸口已久的血!

他看著雲樺的劍,笑了起來。

從無聲的笑,慢慢變作出聲的笑。

雲樺皺眉:“你笑什麽?”

穆離淵沒有看對麵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語:“真好......原來被天機劍穿心是這種感覺,比風雪夜歸痛多了......”

雲樺長劍再出,將他狠狠抵在了殿外石壁上:“說什麽瘋話。”

穆離淵的視線終於聚焦在雲樺臉上,含著血低聲喃喃:“他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痛......”

雲樺的劍再次凶狠貫穿穆離淵的胸口,將他的話淹沒在血水裏。

穆離淵抬手擦了把臉上的血,聲音暗啞地說:“師伯......你要......拿好這把劍......”

雲樺神色微變。

穆離淵已有很多年沒有叫過自己“師伯”。

等他再回神抬眼時,麵前的人已然消失不見!

半空中隻留傳送陣的殘光,在鮮血裏漸漸暗淡。

雲樺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陳仙殿內的守衛慌慌張張奔了出來:“雲掌門!北辰仙君的屍身不見了!”

* * *

穆離淵將江月白帶回了魔界。

這回不是帶進陰暗潮濕的地宮密室。

而是安置在最奢華的宮殿、放在最柔軟的床榻。

殿外飄落柔雪,殿內鋪滿軟羽。

穆離淵親自挑選床幔和錦衾的布料,有一絲一毫的褶皺和粗紋都會被他下令重換。

他仔細替江月白換上柔軟幹淨的白衣,半跪在塌邊,指腹撫過江月白手臂的傷痕,輕聲自語:“師尊身上的傷......不會再痛了吧......”

沒人回答他。

天色漸晚,夜幕包裹寒宮。

殿外的魔侍小心翼翼地請示:“尊上,要點燈嗎。”

穆離淵搖了搖頭:“不點,師尊不喜歡。”

從前那些他瘋狂發泄欲|望的夜裏,江月白從沒有哀求過一句。

隻說過“別點蠟燭。”

他知道,江月白不想在遍布明鏡的宮殿親眼看著自己被人壓在身下折磨的狼狽模樣。

可那時的他從沒有滿足過江月白的請求。

他好恨那時的自己。

魔侍提著燈籠退去,關上了殿門。

殘陽墜入山崖彼端,天地陷入徹底的漆黑。

殿中所有的蠟燭與燭台都熄滅著。

穆離淵坐在塌邊,在黑暗中握著江月白的手。

每一寸骨節、每一個弧度,他都無比熟悉。

他與這隻手五指交錯,卻再也感不到絲毫的溫度,隻能感受著冰冷的手指從自己的指縫間緩緩滑落。

穆離淵俯身,看著江月白平靜的容顏,低柔地說:“師尊,聽說鬼焰道盡頭的虛空門裏有一種死生之花,花蕊碾碎可以做成九死回生丹。師尊以前不是說,想要用我的魔元去開虛空門嗎,我明日就去找那朵花,師尊等著我,等著我,好不好......”

他一句一句和江月白說著以前從沒有機會傾訴的話。

但周圍太靜。

不論說什麽,回答他的隻有自己的回音。

顯得此地更寂靜。

昏暗的月色透過薄窗,為江月白的臉上蒙起一層溫柔的紗影。

穆離淵看著他長睫上的月色、看著眉眼鼻梁的曲線、看向那雙沒有血色的唇......

他想要俯身去吻。

但再一次停在咫尺之間。

淚水一滴滴落在江月白蒼白的臉上,在月光下晃動著晶瑩的亮。

濕痕沿著江月白的側臉錯亂地流淌。

穆離淵撐在床側的手臂在劇烈顫抖。

淚水越積越多,江月白的雙眼全部被打濕,沾著水汽的睫毛深黑。

好像哭的人是兩個。

晚風吹起輕薄的紗幔,穆離淵將冰冷的人摟在懷裏。

多年歲月裏,他與心底人總是相逢在屍山血海,相見分外眼紅。

他以為自己是恨得發瘋。

其實是念得發瘋。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江月白。

魔淵血紅的月影裏是江月白,醉生夢死的亂花叢裏是江月白。

在寂靜無聲的地方想這個人,在人潮擁擠的地方也想這個人。

他越是想念,就越是裝得滿不在乎、裝得仇恨萬分。

他藏在心底十幾年的人,卻隻殘忍地讓對方流過血、流過汗、流過淚。

他竟連一字的愛意都沒說過。

連一個吻的動作都沒有做過。

天上月靜謐,枕邊風無聲。

穆離淵在微顫的吸氣裏閉上眼。

他與心上人,終於第一次溫柔地共枕風月。

在這個為時已晚的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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