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雲落花歸海晏

第一日的天機曆練,江月白沒有出現。

滄瀾門的隊伍由雲樺帶領,蘇漾跟在末尾,長劍扛在肩上,嘴裏叼著草,吊兒郎當衝身後烏壓人群道:“第一道門是飛升前輩留下的各種秘籍古譜,感興趣的來、沒膽子的等,要求就一條,別添亂就成。”

他心想:別再來昨天綠袍小子那種,來一個我揍一個。

天機秘境前幾道門最容易,況且昨夜第一道門的震門凶獸已被晚衣所殺,危險已經不多。

不少小門派都已經躍躍欲試地跟著進了天機淵。

二十六家自矜身份,不爭搶也不屑於這種撿拾便宜的機會。

待滄瀾門的隊伍消失在裂縫深處,他們才整理隊伍,不急不緩地向淵內進發。

各家掌門們麵上平靜,內心卻都焦躁不安。

滄瀾門雖是第一仙門,但為事皆如掌門性格,含蓄沉穩。

他們從未見過滄瀾門如此急切不藏鋒。

北辰仙君親臨,碧滔風揚浮雲掠柳二位峰主一起現身,連神秘莫測的秦藥師都露了麵。

晚衣更是弦發驚豔,拿下天機淵內第一隻化靈階惡獸。

一夜之間,奪光了往後數日他們所有能奪的風頭。

破了一切言之鑿鑿的傳聞。

這是開端亦是結局。

像在對所有人說,天機淵最後一道門內寶物已有定主。

眾生向往的天機劍,非滄瀾門莫屬。

......

天機淵秘境,如同翻轉於地下的另一個廣袤世界。怪石成山,黑木成林,無邊無際。

修士們都向著各自所想的秘寶之門而去,原本整齊密集的隊伍很快便分散開。

秘境之內共有九九八十一道門,每一道門中的寶器都各有特色。

有的門內是秘籍心法、有的門內是靈丹妙藥、還有的是暗器毒蠱......

每一道門內雖秘寶眾多,但門中的鎮門之寶隻有一件。

也最珍貴。

想奪到鎮門之寶,需要的不僅僅是高超的修為法術,還要講求機緣。

這才是最難的地方。

琴聖鬱行舟一進秘境,便帶著鳴空派修士向著天音門去。

天音門內名琴眾多,各類上品樂器數不勝數。上次天機秘境開啟的時間短暫,鬱行舟沒來得及進入天音門,此次絕不能再錯過。

鬱行舟此行沒有帶任何弟子,隨從的鳴空派修士個個皆為金丹,他們橫琴布陣,為掌門開啟天音門。

機關在樂聲靈浪中道道斷裂,散作塵埃!

鬱行舟等待此門已久,石門緩緩上升,光芒一寸寸沿著他的秋水袍向上移動,最終照亮他的雙眼。

常年帶著淺笑的眸光裏此刻不再有笑。

隻有不加掩飾的渴望。

鳴空派修士率先進門探路,他們沒有留戀沿途寶物,按照掌門吩咐徑直深入,停在蓮花石台前,為掌門讓開大道。

琴弦翻撥,鬱行舟輕而易舉用音律擊破了禁製,打開了最深處的那道密鎖——

機關仿若蓮花綻放,層層打開。

霎時間光盈滿室!

一把碧玉朱漆琴躺在靜謐的光暈中。

如天雲墜綠水,花開一點紅。

上古名琴,獨幽!

鬱行舟屏住呼吸,緩緩走近。

獨幽的氣息太過安靜,將一切紛亂都覆蓋在寂冷光暈之下,唯餘此間清水生花。

周圍無人高聲語,鬱行舟伸出的手指也微微顫抖。

名琴有靈,是否願意被驅使,全憑機緣。

但如鬱行舟這般造詣高深的琴修,任何樂器都會被他的強大威壓所折服。

能躺在琴聖懷裏,在他指尖下慢慢輕舞,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勁瘦的指節戳破透明的結界,漣漪猶如水紋**漾。

鬱行舟觸碰到了獨幽琴——

霎時間,耳邊回**刀鳴劍響!山開浪起,日月同悲,廝殺與慘叫均化作一程風雪,落入無聲勝有聲。

片刻寂靜後,光亮一簇開,暖陽重現,細雨紛紛。春回大地化冬雪,屍山血海成碧波。孤影獨坐無邊中,恰似江心一點紅。

鬱行舟赫然回神,已是冷汗淋淋。

好一曲,獨幽。

此等名琴,曆經世事之滄桑、凝聚天地之精華,若為自己所取,必定能使自己的音殺術法更進一層。

鬱行舟嘴角泛起笑容。

獨幽,知音人來了。

“都退後。”他壓抑著顫聲。

修士們紛紛自退三丈,不敢打攪琴聖收服獨幽。

鬱行舟默念訣法,渾身輕光繚繞,凝成一層護盾。

而後猛然睜眼,五指緊抓琴尾——

寂靜幽水忽然騰起浪潮,琴弦顫出低悶的重音。

紋絲不動!

鬱行舟臉色慘白,指節再次發力,青筋崩出,股股靈浪順著經脈肉眼可見地凸起。

獨幽卻發出更加低悶的怒聲,如同沉鼓撞鍾,回**不休!

周圍的修士們皆被琴音震得七竅滲血,跌倒了一片。

獨幽仍舊端坐蓮台。

怎會如此?

鬱行舟心內又驚又怒,動作更加用力!

可手臂卻像被無形繩索牢牢束縛,禁錮勒纏著靈息,無法移動獨幽半寸。

忽然,後方人群一陣驚呼躁動。

緊接著,清凜薄風忽至,一個人影出現在了鬱行舟身側。

修長冷白的手指停在了獨幽琴弦之上。

誰!

誰敢?!

鬱行舟半身已入琴境,無法回頭。他因為耗費過量靈力而力竭、又因為無法收服名琴而惱怒,已經是困頓之獸、弦發之箭。此刻竟還敢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來與他爭奪!

溫雅琴聖風度不複,在喘|息中怒喝:“不想死就滾開!”

可那隻手沒有離開,反而指尖微勾,膽大妄為地在琴弦上撥了一個音。

輕緩自在,仿佛隻是在一汪清水裏撥動了一片花瓣。

獨幽的沉悶錚鳴瞬間在這個音裏消散化開,重新變回生花澈潭,映出一張清冷絕世的容顏。

“鬱掌門,”江月白在鬱行舟身側輕聲說,“你受傷了。”

鬱行舟一怔。

江月白?!

獨幽重歸於寂,隻留餘音繞梁。

鬱行舟脫離琴鏡,這才看到自己半條手臂已經鮮血淋漓!

琴鳴怒音漸止,遠處的人們從地上爬起來,灰頭土臉咳著血。

不僅有鳴空派的修士,還有不少聽聞異動趕來的其他門派弟子。

原來已有眾多人目睹自己方才失態情景。

鬱行舟輕微皺眉,自感有失顏麵。

鬱行舟將受傷的手負後,強作仙風傲骨地轉身,淺淺笑道:“北辰君也對這張獨幽感興趣?”

江月白神色寡淡,沒有多看獨幽:“世間尤物難留連,不可強求。我怕鬱掌門傷及靈脈。”

鬱行舟仍舊淺笑:“多謝北辰君好意。”

江月白是來救自己?

這話說給其他蠢修士可以,說給自己未免有些可笑。就算獨幽不肯歸服,自己也有太多種方法強行占|有。

不強求?

修|真|界弱肉強食你死我活,誰人能做到“不強求”?

隻有踩著累累白骨爬上高處之後的人,才假意惺惺故作清高姿態。

虛偽至極。

“但我此來天機秘境,隻為這張獨幽琴,”鬱行舟直視著江月白那雙似乎總是無欲無求的冷眸,笑道,“恐怕不能不強求。”

——江月白,你處處風光無限,此時也要英雄出手相救壓我一頭,名聲你得的夠多了,便不要再阻好事。

“君子成人之美。”鬱行舟說,“北辰君不必勸我放手。是死是傷我自甘,獨幽我要定了。”

“好巧。”江月白淡淡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鬱行舟愣住。

這樣想的?如何想的?

江月白手指按住琴弦:“這張琴,我要了。”

這回不僅是鬱行舟愣住,滿場修士皆嘩然!

北辰君何時會與他人爭搶?

他不會與人爭,也根本不需要與他人爭。

旁人看上的珍寶,於他而言不過是塵埃灰燼,不值一提。他想要的東西,常人高不可攀,連奢望都不敢有。

他們根本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有任何交集。

“北辰君莫要與我說笑。”鬱行舟回過神,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退,“北辰仙君已有絕世名劍‘風雪夜歸’,何必再要這小小一張琴呢。”

他知道江月白年少成名、天縱奇才,通擅各家道法,刀劍符籙音律皆有造詣。可對方終歸是劍修,本命劍“風雪夜歸”已是無數修士眼紅之物,沒理由再來要這張琴。

況且北辰君什麽神兵利器沒有,他不信眾目睽睽之下,江月白會不顧清名與他爭搶。

“鬱掌門已有‘東風破’,何必再要這張‘獨幽’。”江月白道。

江月白竟然不退讓!

鬱行舟身形微僵,神色漸冷。

東風破是他本命寶琴,自然舉世無雙。可他是琴聖,這世間所有好琴都該歸於他手,沒有理由。

“既然北辰君言至於此,那我們就......”鬱行舟說話間已經在掌間凝結靈光,猛然探向獨幽琴尾,“各憑本事!”

江月白沒有答話,甚至神色未變,隻五指輕翻,直接在獨幽琴上彈出了曲調。

寒潭起微波,花開百丈濃。靈浪隨音而起,震開了鬱行舟的手!

遠處圍觀的修士和弟子暗暗抽氣驚歎:

“北辰君從不用琴,怎會以琴作刃?”

“你難道不知,晚衣仙子的名琴斬雷是出自誰手?”

“啊......晚衣仙子是他的弟子!我竟忘了......”

鬱行舟本欲召出東風破,但見對方根本沒有動用本命法器,礙於臉麵隻得放棄,也轉身在獨幽琴上撥弦。

銀弦似澈水,琴浪如柔波,卻在他手指觸及到的那一刻,盡數凝成鋒利堅冰!

鬱行舟咬牙,繼續狠狠撥弦——

劇痛猛襲!血海起伏,腥風四溢,將他五感淹沒。

這一擊雖彈出,鬱行舟自己卻遭了更強的反噬。

在江月白又一聲回擊之後,鬱行舟聽到自己右臂筋骨碎裂的聲響。

怎麽會!

他好歹頂著“琴聖”之名,如今卻要在萬眾矚目之下暴露自己連江月白兩擊都扛不住的事實。

難道這張琴......當真不屬於自己?

驟然閃過的念頭激怒了鬱行舟,他猛地祭出東風破,弦如厲鞭,抽向江月白!

江月白立即仰身避過,發絲與雪白的衣帶在勁風中飄散開,被東風破琴弦銀鞭削去了幾段。

紛揚碎發與衣衫碎片隨風旋轉,如同紛紛落雪。

漫天疾弦之擊中,江月白麵不改色,在空中縹緲轉身,修長的指節隔空輕撥——靈浪漣漪,獨幽琴竟在遠處回應了他!

如漁歌互答,怡然悠鳴,不見血腥。

音起雲開,清風清水畫中生,吹散殺機不留影。

東風破音調盡碎!

山水緩出獨幽間,飄雲落花歸海晏。

白衣無聲落地。

遠處見到此等場麵的修士已然怔愣失語。

是一場殺氣蒸騰的交手,更是一曲動人心魂的佳曲。

書中所述琴修“殺人如春風,弦過不留聲”,不過如此。

以音破障,他們沒有見琴聖做到,卻在一個劍修身上看到此等風景。

已有弟子不受控製地鼓起了掌,喃喃道:

“好......好美......”

“此景人間幾得見......”

“哪怕這趟沒得寶物,隻此一眼,也值了......”

鬱行舟接住被震回的東風破,他狠狠咽回湧上喉頭的血,齒間摩擦出暗啞的句子:“北辰君想要,誰敢爭鋒。”

江月白淡淡頷首,道:“得罪。”

說完,江月白轉過身,向著獨幽伸出手。

隻是伸手,沒有任何靈息與威壓,略顯蒼白,卻幹幹淨淨。

像是對相散多年的故友說“帶你離開此間孤寂”。

獨幽再次發出錚鳴,卻不似之前的沉悶怒吼,而是一聲嗚咽。

它離開獨坐百年的石台,緩緩升起。

琴身離台,蓮花石台中心顯出一個旋轉深陷的旋渦——是獨幽千百年來的靈氣怨氣共化的幻境入口,也是天音門內的最後一道致命機關。

眾人無不後怕!

若是方才鬱行舟強奪此琴,便會被拖入無邊幻境中,在虛無假象裏承受撕心裂肺之苦。

但此刻,獨幽已被收服,不再散發凶氣,幻境也緩緩閉合。

江月白接住了獨幽的一端,卻忽感琴身一沉。

鬱行舟竟在同時握|住了獨幽的另一端!

江月白抬眸。

鬱行舟臉上恢複了淺笑:“北辰君,我想試一試。”

江月白問:“試什麽。”

“試一試,”鬱行舟神色忽變,猛然劈手凝刃,向著獨幽攔腰砍去,“北辰君和我是不是一類人!”

周圍的修士都震驚不已。

獨幽已經卸下周身保護禁製,這個時候,一刀下去,名琴毀作兩半!

琴聖竟寧願毀琴,也不願好琴落入他手?

江月白沒有猶豫,當即撤手鬆開。

鬱行舟手腕發力,將獨幽攬入自己懷中,笑道:“試錯了,看來北辰君和我不同。那何必要來此爭奪一番呢。”

江月白也對鬱行舟笑了笑。

下一刻,他猛然提起鬱行舟的衣襟,一個轉身將對方按在幻境旋渦尚未閉合的石台上!

鬱行舟笑容驟然凝固,大驚失色:“你瘋了?”

江月白逼近他,極小聲地說:“隻許你無賴,不許我也麽。”

鬱行舟錯愕萬分,不敢相信。北辰仙君光風霽月,怎會用這種蠻不講理的手段報複、怎會說出這句話!

他在慌亂中不忘緊緊抓住江月白的袖子,威脅道:“我會拉你一起進幻境,你別......”

卻見到江月白唇角微勾:“我本就要和你一起下去。”

說完,江月白猛地一推,雪白衣袍與秋水長衫一起消失在可怖旋渦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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