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幾百年後,或許明天。”

北辰仙君會守護天下蒼生中的每一個嗎?

小孩子們詢問時都會得到肯定的答案。

因為大人們都是這樣教的。

跪拜北辰仙君的雕像, 是所有拜入藏鬆門下的弟子要做的第一件事。

奪得了血羅珊瑚之後,玄衍仙尊聲名鵲起,如今早已不僅是一派掌門, 更是坐鎮一方的仙門尊首。

多年前他與歸隱紅塵的柳韶真見過一麵。

早些年年輕氣盛時,他曾要用天機密使的身份懲戒柳韶真, 不過最後終歸沒下死手。

自相殘殺沒有意義, 他們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憐人罷了。

故人久別,相逢一笑。

湖邊共飲, 提起往昔舊事,柳韶真說到另一個故人——當年尋找沙漠之眼明珠的狼王, 因為披荊斬棘殺死沼澤鬼怪名揚四方, 之後一統數十小國,坐穩了君主之位, 更有無數名醫為他醫治, 養好了身體, 長壽百年無疾而終。

“我早就猜到了。”藏鬆笑笑說, “老師當年根本沒要我的血羅珊瑚, 更不會對他的沙漠明珠感興趣。”

柳韶真挑眉:“所以你也早就知道, 當年他讓你們去尋這些珍寶,不是為了收集聘禮, 而是為了成就你們的名聲地位嗎。”

“那時年輕氣盛, 又被情愛衝昏了頭腦, 誰能想到那麽多,老師說什麽我就信什麽了, 讓我做什麽我就傻傻照做。”藏鬆搖搖頭, 自嘲道, “後來我想明白了, 給予施舍,不過是可憐我們的求而不得罷了。”

“你知道不是的。”柳韶真倒了酒,“不是施舍。是他不會虧欠任何一個。”

“他殺的人都是該殺的,懲罰的人也都是應該懲罰的,如果為了拯救更多人無奈利用了哪個無辜人,一定會用另一種方式加倍地補償那人。”

“這不是普通人的行事之道。”

“這是書中才有的,仙人神明的處事之道。”

藏鬆與柳韶真對視一眼,沉默不語。

他們是被利用的,所以得到了更多別的補償。

當年老師教訓他時說的那句“你們都是我的”,讓他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他與柳韶真同屬天機組織。

天機組織的成員來自五湖四海,皆是高手奇人,彼此不露真實身份,入會需要服有解之藥用元魂性命作押。會旨“探天機”,顧名思義,他們共同的目標就是窺探天機,以圖更快踏上仙緣。

窺探天機,免不了要研究北辰仙君的遺物遺誌。

研究得多了,就生出一種不該有的感情。

一些研究得瘋魔的天機密使,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初心,執念從“尋找天機密事”變為了“尋找永生之人”。

他自己就是瘋魔的一個。

他確定老師就是他要找的人。

“當年我拿到血羅珊瑚時,就知道老師是誰了。”藏鬆接過酒,“憑我的實力,根本拿不到那樣東西,老師一句鼓勵,我命都不要了。”

“秘境奪寶之戰,玄衍仙尊一戰成名啊。”柳韶真調侃,“當時你渾身是血抓著血羅珊瑚走出秘境,大家都不敢相信你還活著,那之後所有人都叫你‘血羅閻王’。”

“對,我拿到了本來根本拿不到的東西。”藏鬆輕聲一笑,“就像平凡血肉之軀的狼王居然從無人生還的沼澤活著帶回了明珠。”

“因為神明護佑。”他加了句。

“因為神明護佑。”柳韶真點點頭。

“後來,更高級別的天機密使因為我私自動用天機令牌行事,要懲戒我。”藏鬆咽了口中的酒,放下酒杯,“我說我找到了北辰仙君,他卻說我是個瘋子。”

柳韶真微微抬眼,似乎對這件不為人知的事略感驚訝。

“可是誰不瘋呢。”

藏鬆扁著嘴,品著口中的苦味,

“他逼問我了所有關於老師的事情後,居然要對我下殺手。”

柳韶真笑了:“就像當年你要殺我一樣。”

他太懂那種感覺了——下殺手不是公事公辦的懲戒,而是嫉妒的私心。

“我死裏逃生,他緊追不舍,”藏鬆回憶著,“要我交出北辰仙君留下的那套‘金玉滿堂’。”

“我真是後悔和他講了老師的事。”藏鬆歎口氣,“但他是個瘋魔偏執的,糾纏不休,我隻得和他解釋,北辰仙君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勇敢正直善良灑脫的愛人,也根本不需要什麽‘大婚時用的金玉滿堂’,那些珍寶不過是補償給我們每個被利用的可憐人的。”

“他不信,非要逼我說出仙君到底在利用我們做什麽事。”

“我說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藏鬆口吻無奈,“那是高高在上的神仙的事,我猜測不出,也不敢妄言。”

“他又重複逼問我北辰仙君那個完美的愛人到底是誰、可能是誰。我如果不說,那個發狂的瘋子就要殺我,命懸一線,我隻好瞎編亂造。”藏鬆扯起嘴角,“我說,興許是北辰仙君這幾千年來愛過的人太多了,每個人都在他心中留下了點好印象,那些印象共同拚湊出了一個形象,那個形象就是北辰仙君的愛人——”

“他滿臉不解,顯然沒懂。”藏鬆半笑不笑,“我隻好又對他解釋,‘很多人,你、我,都在其中,還不懂嗎?’”

“他的愛人,叫做蒼生。”柳韶真緩緩接過了話。

藏鬆露出個讚揚的表情:“還是你通透。”

柳韶真道:“幾百年全用來想一件事了,能不通透麽。”

他們研究了北辰仙君那麽久,連每點不起眼的傳聞軼事都爛熟於心,他們知道北辰仙君會盡力保護能保護的每一個,早在江月白還很年少的時候就是這般行事的——破境斬天的大膽計劃為每個牽扯其中的人都安排好了後路,為弟子們留下了神兵利器、為師兄留下了坐上尊位的機會、為保師妹魂魄不碎不惜耗盡修為......

隻為做到當初那句“不負蒼生每一個”的誓言。

“蒼生包括很多,不僅是淳樸的人和高貴的仙,是這個世界的全部,”柳韶真緩緩說,“妖魔鬼怪,甚至魂魄,也都在其中。”

“還記不記得當年跟著仙君身邊的小草?”柳韶真道,“他其實隻是個連魂魄都碎了的執念,旁人根本看不到他。”

江月白那時每晚說要和小草一起睡,柳韶真的兩個徒弟都疑惑萬分,懷疑那位岱公子是不是生了什麽幻症?還是說要拿一根小草放床邊睡?

她們擔憂地匯報給自己師傅,柳韶真卻讓她們不要聲張。

“我起初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察覺到北辰仙君身邊的魔氣,我那時喊仙君出去喝酒,仙君總要看一眼身側,我就明白了,”柳韶真講著往事,“後來仙君把穩固魂魄的靈藥混在食物裏,做成麵給他吃,可他隻是一縷執念,根本吃不了東西,勉強碰了幾下,終於能顯出身形了。”

藏鬆手指摸著下巴,似乎在努力回憶當年。

“仙君買回金玉滿堂那晚,我在屋外看著,仙君把金玉滿堂的鐲子在他手上試戴,都要另一隻手在下麵托著,”柳韶真說,“因為他的身體虛影根本戴不了鐲子。仙君如果鬆了手,那鐲子就要掉地摔碎了。”

藏鬆沉默了許久,才道:“我見到那個小草時,他的魂魄已經很穩固了,修為也很高,所以......是老師在為他輸送靈力嗎?”

“沒有,”柳韶真說,“仙君對他很差,態度淡漠,有時候幾乎會忽略他,和別人該做什麽做什麽,讓他痛苦得不行。”

“為什麽......”藏鬆略有疑惑,“既然老師會保護每一個,怎麽會對他那樣冷血無情?做傷他心的事?”

細細想來,他們每個人都得到了神明的補償,隻有那個小草似乎完全沒有得到,他當時一度以為對方是老師極度厭惡的人。

“你不懂嗎?”柳韶真笑笑,“連魂魄都碎了的死人根本救不活。殘存的執念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愛而不得,有願未遂。越折磨、越痛苦、越糾結、越怨恨,執念才能越深,執念越深,才能用這種形式繼續‘活著’。”

“幾千年來為仙君而死的癡人太多了,那樣跟著仙君的亡魂執念也太多了,”柳韶真說,“他們為仙君而死,所以仙君的補償是讓他們長長久久地活。”

執念的存在需要執念本身。

得償所願死而瞑目,執念就徹底散了。看著心上人自在逍遙,繼續感受著求而不得,才能永遠地存活著。

“也許仙君記得它們生前是誰,也或許早就記不清了,但仙君知道怎麽保護它們。北辰仙君的風流逍遙是自私的,也是無私的。”柳韶真緩慢地說,“你能明白麽。”

“北辰仙君不會不愛任何一個。”

藏鬆皺著眉頭,若有所悟。

他的確聽過許多心願圓滿後怨魂就散去的故事。

他又想起在大漠時,自己好像問過那個小草:“為什麽你總因為心上人不愛你受傷,魂魄反而更堅固了?”可對方自己也回答不出來。

他那時很不解。

如今全想明白了。

亡魂執念自己不知道自己隻是執念,還以為自己仍是求不得的癡人。

也許江月白離開後,思念著他的亡魂們,還會因為求不得的執念與見不到的想念而存在得更久——長長久久地活著,是神明對它們最後的護佑。

神明的仁慈是愛,神明的殘忍也是愛,

隻可惜他們幾百幾千年才讀懂。

告別柳韶真後,藏鬆回到門派重立了北辰仙君的雕像。

再翻看北辰仙君留下的書卷文字,又有了別樣的感覺。

自那之後,回答每一個小弟子“北辰仙君會保護所有人嗎?”的問題,

藏鬆都會點頭。

“他會愛你們每一個。”

* * *

* * *

紅綢上的名字重寫了許多遍。

那年寫著江月白名字的紅綢沒有綁在同心鎖上,而是被穆離淵悄悄帶走,綁在了自己的手腕。

又在背麵寫了自己的願望。

當時在北辰仙君的神像下,穆離淵原本想許的願是:求求心上人可以在這裏再留久一些,讓他繼續陪下去。

但真正許願的時候卻又成了:希望心上人可以永遠自由快樂。

畢竟他的心上人生來就是高天明月,不屬於任何人——北辰仙君有廣闊的人生和遼闊的理想,不該被拘泥於任何人的情愛牢籠。

幾百年過去,手腕的紅綢斷了又縫補,縫補好了又斷。

最後徹底爛成了碎屑。

冬去春來,院子裏的花又開了。

殘雪未盡,穆離淵望著落在雪地裏的紅綢碎片出了會兒神,而後彎腰一片片撿起。

把它們一點一點縫進了自己的手腕。

血流了滿手。

紅綢帶染得更紅。

他把這這條紅綢帶視作他與江月白的信物。

上一次相遇,他不僅陪了江月白很久,還抱過了江月白、吻過了江月白、與江月白做了很多浪漫的事情......

遠比前幾次好得多。

下一次一定會更好。

說不定下段旅途裏他會陪江月白更久、得到江月白更多的憐愛。

畢竟這幾百年來,他每天都認真照著江月白形容愛人的詞語努力著,學詩學畫學琴學所有能學的事、幫助每一個他能幫的人......

他做不到“正直善良灑脫有文采有骨氣......”的全部,但總有一天可以做到,下次再見江月白的時候,更好的他就能更好地陪伴照顧江月白。

夜深落雪,月色卻沒有被陰雲遮擋。

雪花閃爍著皎潔的光亮。大雪紛飛的人間,仿佛下了漂亮的星雨。

穆離淵睡在雪月下。

每夜他都憧憬著與心上人的下次相見......

也許在很多年後。

也許就是明天睜開眼時。

* * *

* * *

星海下了雪。

界域之門大開,星海已經被足夠的神力浸潤滋養。

答應眾生的事做到了,神明要去更高的世界看一看,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聖殿的守衛問江月白:“通向高層世界的界域之門向您打開,您以後還會再回到這裏來嗎,或是再回到過去古老的世界看看嗎。”

新世界肯定有著他們想象不到的更好的風景,這樣傳奇的人物當然會在更廣闊的的世界有更多更傳奇的際遇——不論是殺伐爭鋒還是風花雪月。

往昔舊事都成了不值得留戀的塵埃。

雪花落在江月白的長發和長睫,星光月色裏,雪霧仿佛給他蒙上了墜著寶石的紗。

“會啊。”江月白望著星海的雪,“四處皆是風景。”

“會是什麽時候呢。”神明還未離開,他們就已經不舍——想要知道神明什麽時候才會再念起故人。

“看我心情。”江月白隨意地說。

“或許幾百年後,或許明天。”

【作者有話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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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卷本來打算簡寫點小江的逍遙生活,看到有小可愛喜歡忍不住細寫了沒想到寫了十幾萬。這個故事前麵埋了很多伏筆,最後幾章檢查了很多遍所有伏筆細節有沒有收好收完整,費了些時間很抱歉TT

然後說下要修的某些情節,大家在中間章節的留言我都認真看了,有些情節是後麵反轉用的,不是真的,我會標注下,還有些配角的反應是襯托作用,就像上章高喊卑鄙的部下,是想用衝突寫出江月白的手段,都是描繪他的工具人其實,我盡量換種方式寫配角反應。這些和之前提到的我統一修改下,精修完就標完結了。

然後是插畫,申請開通插畫失敗了TT,申請被晉江駁回了說評估了文章數據不夠格,有點傷心沒想到這個活動是有門檻的,不知道評估標準是什麽,已經試著第二次申請了,畫師太太畫好的我會先傳到封麵過過癮~

因為喜歡摳細節碼字特別慢,三次事又多,更新得不穩定,感謝願意等文的小可愛包容,感覺每章給評論發小紅包不足以彌補嗚嗚,我設置了一個抽獎,大於前幾章點擊設置的,200個名額,盡量確保每個追更的小可愛都能中獎(如果哪個小可愛沒中可以留言我發紅包補)

感謝各位陪伴小江這段旅途,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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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麵還有一卷,是有關江月白的各類逸聞雜記以及他和配角的小故事,不喜歡這種的不要買呀,自動續訂的小可愛記得關下自動訂閱~